第154章 手足

江芷没回答,长睫覆盖眼眸,面上是一种接近麻木的波澜不惊。

可双拳是紧握的。

江盼宁从小声询问,到后来的放声大哭,嘴里重复的始终是那句“咱们没有爹娘了?”江芷不会安慰人,当下做出的唯一反应就是伸出只手揽住了江盼宁的肩膀,沉默之余说出的只有一句:“都过去了。”

江盼宁就这样靠在素未谋面的姐姐肩上,哭到不能自已。与方才惊恐不安的哭声不同,此刻当真是让人光听着就忍不住跟着落泪的地步,可见哀恸程度。

李秾朝周围人使了个眼色,示意大家先出去,让姐弟俩单独待一会儿。

哭声直响到丑时才停,江芷从堂屋出来,看到院子里歪扭七八坐了一片人,其中大半已经睡着,就剩个李秾听到她脚步声后抬眼望她,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向她道:“怎么样了?”

江芷揉了揉肩膀道:“哭累了,又睡着了,今夜还是得麻烦你们爷俩照看他。”

李秾很自然的走到她背后替她捏着肩,指骨有力的同时不失温柔,让江芷满身满心的疲惫顿时齐齐袭上来。

“好了。”她把他的手从肩上拿下来,转头看了他眼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情况及时找我。”

李秾“嗯”了声,未再多说什么,江芷叫醒林婉婉董生几人,冲他轻飘飘喊了声“走了啊”,便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似乎比往日漫长。

林婉婉从被江芷搭救时便在心中起誓,以后江芷的事情就是她的事情,江芷的烦恼就是她的烦恼。后来父母兄弟接连出事,她又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江芷的弟弟就是她的弟弟,江芷的家人就是她的家人。

所以江盼宁这样,除了李决明外,最担忧的应该就是她。

回十二楼的路上江芷并未多说话,其实是困得紧实在懒得说。

林婉婉误以为是她心情沉重不愿提起,便也委屈巴巴憋了一肚子,直到到家进门时才假装不经意实则不知道鼓了多久的勇气问道:“宁哥儿他……还好吧?”

江芷随口答道:“有什么好不好的,横竖死不了。”

林婉婉便一时不知如何往下接。

回房途中气氛寂静许久,忽的,江芷道:“明天吃糖炒栗子吧,少放糖。”

林婉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已经打算好第二天吃什么了,心情不由得放松,笑眯眯道:“嗯。”

想着吃什么好啊,别管人还是动物,只要还能对吃的提起兴趣,就说明是还能好好活下去的,一切困难就还算不得困难。

江芷上下眼皮直打架,步伐飞快。林婉婉哒哒追上去,牵着她的手道:“怎么想吃糖炒栗子了?”

江芷:“不知道,忽然就想了。”

跟江盼宁说好就好一样。

临安城的夜,寂静绵长,唯有西子湖水声潺潺。

卯时二刻天际翻出第一抹鱼肚白,慢慢的慢慢的,金光刺穿云层普照大地,万物为之苏醒。

秋日朝阳耀眼异常,打在屋子里房间各个角落都清晰明亮。

江盼宁是被炒栗子的香味香醒的,醒来睁眼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室金灿灿的阳光,以及坐在床沿背对着他啃栗子的亲姐。

江芷听到动静转头一望,正对上双酷似母亲的杏眼,不以为然“哟”了声道:“正好免了我叫醒你了,快起来梳洗吃饭,你李大哥做饭是一绝,晚了没有了啊。”

在噩梦里徘徊一宿的小屁孩子心中有很多疑问,比如父母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们,为什么杀了他们。

搞明白这些,他就要提把刀去给他们报仇。哪怕他还拿不稳刀。

江芷打眼一瞅就知道小屁孩心里在想什么,没急着将实情全盘托出,而是拍了下他的头道:“行了,复仇之前也得把肚子填满,否则刀都提不动。”

江盼宁小脸憋通红,有种被戳中心事的窘迫。

更窘迫的是肚子还跟着咕噜叫了两声。

今早李秾做的是笋片肉丝面,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汤里点缀着几颗菜心,清淡但不至于寡淡,在凉丝丝的清晨吃上一口,舒服又养胃。

江盼宁呼噜噜吃完一碗,舔了舔嘴角抬脸对李决明道:“叔,我还要。”

痴傻时的记忆断断续续回来,他开始回想起和李大夫平日里的点点滴滴,说话没了昨日的戒备戾气,又成了那个一面对李大夫就自觉收起满身刺的小傻孩子。

天底下没有长辈不喜欢看小辈多吃碗饭的,尤其正在长身体的阶段。李决明眉开眼笑,伸手就要去端江盼宁的碗:“叔给你盛。”

埋头吃面的江芷却在这时咳嗽一声,嘴里蹦出来简单的三个字:“自己去。”

江盼宁瘪了瘪嘴,但没说什么,端起碗自己去灶房了。

江芷见李大夫欲言又止,干脆抢在他前头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一定是他年纪小又大病初愈我们该照顾就照顾。”她将咬着的筷子从嘴里拿出来,看着灶房门口的方向道,“那也得看是哪方面的照顾,他已经不是昔日里父母双亲千娇万宠的小少爷了,端茶盛饭这种小事再不自己来,长那双手脚干什么用的?”

“我不惯他。”

心碎小江盛完面出来呼噜噜吃完又跑去盛了一碗,这回没让江芷说,自己端个碗哒哒去了,吃饱喝足打个饱嗝咂摸两下嘴正准备歇歇,就被江芷拽孤山去了。

江云停段墨心夫妇的墓被修缮过,碑也从随便捡来的石头块变成了正儿八经的花岗石,这自然不是江芷办的,她多半想不起来这些。是林婉婉初来乍到时替江芷来孤山拜见了二老,见墓碑的确是江芷的作风,无奈的同时安排人将墓修好,顺带把周围花花草草也修饰了一番。

江盼宁跪在墓前叫爹娘的时候,江芷就站在一旁仰头看头顶茂密的树冠。她觉得“金秋十月”这个词的发明者肯定是北方人,临安的秋天除了阳光是金色的,其余一切都绿的有声有色,鸟都不急着备过冬的粮食。

过了很久,抽泣声终于停止。

江盼宁站起来,一双眼睛澄澈明亮,面向江芷抽抽噎噎道:“阿姐,为什么?”

江芷没遮没掩,直接开口道:“当今圣上知道吧?”

“知道。”

“裴将军知道吧?”

“知道。”

江芷点点头:“这就简单了。”

“十二年前皇帝下临安,除了有七位大臣护送,还有十二楼的保驾护航。”

她只先说了这一句,江盼宁面上便浮现不可思议之色,可见此事连对江家人自己来说都算是桩不为人知的秘辛。

“同年裴举裴将军横空出世,外抗敌军,内平叛乱,另外除了个武林毒瘤谢无极。谢无极为人歹毒异常,在江湖中树敌无数,裴将军除了他,便引来无数人敬仰,明教白虎堂堂主张监兵便是其中之一。”

“十二年过去,北方收复有望,裴将军却在此时含冤入狱横死于大理寺,天下人都骂秦辉奸佞小人陷害忠良,其实大家心知肚明,问题并非出在秦辉身上,小人能一手遮天,是因为他背后有个言听计从的君主。而君主高高在上,皇城固若金汤,若想报仇,岂能争那一朝一夕,张监兵便暂且将目光转向曾经护送过他的人上。”

“七星和十二楼,都是这场斗争中的牺牲品。”

江芷说的过程中无一丝激动,声音平稳舒缓,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令人难以想象她曾为此何等挣扎过,亦难以想象她走了多少路流过多少汗,才得知了以上短短两三段话便能概括的真相。

江盼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再次激动起来,他眼眶通红,咬牙极力忍耐道:“这不公平!”

江芷道:“这世间本就无公平二字,公平是留给讲道理的人的,眼下这世道,多数人能吃饱穿暖便是幸中之幸,若谈公平,莫看我们,只看上天对那些刚出生便夭折的孩子,岂不更加苛刻至极。”

阳光穿过叶片缝隙洒在江芷脸上,衬得她面庞清晰明亮,亦冰冷异常。

江盼宁其实醒来的怪不是时候。

若是早些,江芷涉世未深不知这些前因结果,尚能与他一块抱头痛哭。若是晚些,江芷一颗心在岁月的洗礼中被磨平棱角,便晓得说什么话最为安慰人心,愿意把心性放下来像其他姐姐一样温声安抚受伤的弟弟。

可偏偏是现在。

归来日子不久,张监兵的死状历历在目,她的鼻间仿佛还萦绕着那股经久不散的血腥气,陪她并肩作战许久的“八两”还时不时泠泠作响,似是还未从作战状态中脱离。

大道理说出来时不痛不痒,可她尚且说服不了自己,又如何能说服别人。

江盼宁上前一步,眼中含了滔天怒火,声音发颤:“张监兵在哪!我一定会杀了他的!我现在就去!”

江芷看了他一眼,眼里多余的情绪没有,淡淡道:“死了。”

而后转身,大步一迈离开了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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