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小豆

第二天晌午,阳光明媚,左丘行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江芷本来想给他雇个车夫,这老哥非说不用,过往独来独行闯荡江湖也习惯了,多个陌生人,反倒不自在。

巫溪路途遥远,林婉婉给他准备了一马车的干粮吃食,包括被褥衣服,基本把能用到的都给他备上了,犯不着他再操一点心。

走时李秾也来相送,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把左丘行逗得直乐。

“行啦,都回去吧,”左丘行摆手道,“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帝老子微服私访呢。”

江芷道:“你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来信。”

左丘行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朗声道:“趁天色还早,白某先行一步。诸君珍重,后会有期!”

随着嘹亮的一声“驾!”,马车出了城门,缓缓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直至那一抹黑点也看不真切,江芷才拖家带口打道回府。

镖局上下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在忙手里的活计。等李秾回了落木斋,江芷也去了书房,准备着手拟招收镖师的启示。

结果坐下还没干什么,一眼便看到了桌上的一纸信封。

拆开一看,柔软白净的宣纸上有一行字——“愿汝披荆斩棘,归来仍是自己。”落款左丘行。

江芷忍俊不禁,想想有祝自己长命百岁的,有祝自己心想事成的,左丘行还是头一个祝她“做自己”的。

多傻啊,哪有人会祝福别人做自己的呢?

可江芷觉得异常暖心,心道怪不得昨夜生辰宴上他说不出贺词,想来心里话是无法当着那么多人面宣之于口的。

过了半晌,林婉婉忙完了自己分内的事情,便来找江芷问起昨晚的事情。

江芷当真是烦透了吴家人,除了吴明雄算明点事理,剩下一大家子人都没什么脑子,吴家大姑娘尤甚。底下小的一个两个不懂事便罢了,若个个都胡搅蛮缠死不讲理,那她这个带头的便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林婉婉听她将昨晚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气得差点把帕子给扯坏,大家闺秀嘴里冒不出什么粗话,憋半天也就从嘴里憋出句:“他们真是……岂有此理!”

江芷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们家家风如此,即便吴明雄有意大事化了,恐怕也有人不乐意就此息事宁人。”说话间抬眸看向林婉婉,“这段时间你让底下人出门小心着些,当心被人使绊子。”

林婉婉应下,过去端详起江芷起草的招工启示,猜测道:“刚开春各方各派来往甚多,镖局应该能派上不少用场,咱们早点招上人,省得到时候人手不够。”

房中暖洋洋的,栀子花在窗台悄悄开放,纯白明亮,香气扑鼻。

江芷伸了个懒腰,道:“不必心急,十二楼的威望还没那么快建立起来,估计一时半会不会有大生意找上门,若是些路程简短的,我和董生也就足够了。”

林婉婉想起江芷身上的伤,欲言又止,暗自神伤。

有了昨晚的教训,江盼宁总算不敢到处疯玩了,暂时做起了乖孩子,起床就练武,吃完饭就念书。

他心里也有数,这一大家子总不能全靠姐姐庇护,若姐姐有事外出,免不得有些豺狼虎豹盯上他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若以后身手差到连家都守不住,那可真是丢大人了,纵然死了也无颜面对爹娘。

下午看书看累了,他又跑院子里跟人形桩过起招来。

董生在旁边看着,想起当初和江芷初次过招的场面,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虽说是一个爹娘生的,但差别并不是多用点功就能缩小的。

纵然他们大当家整天就是吃喝睡觉,但董生这种从兵器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还是一眼便能看出江芷的底子何其稳固。

必须得是绝对的天赋加上十二分的努力,否则逼不出来一个年纪小小便可独当一面的江盟主,她的每个动作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无一不是千锤百炼的结果。

董生偶尔也会好奇,能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锤炼成这般模样的,到底会是何方高人?

傍晚时王小豆来找江盼宁,跟他解释清楚了昨天的事情。

吴波将他拽走后打了一顿便放了,说是以后再见他,见一回打一回。王小豆回到家便不敢再出门,直到今天下午听门口唠嗑老太太聊起“同兴镖局小少爷大半夜被十二楼大姑娘拎进衙门”,他才敢往外伸一伸脚,出来便直奔十二楼找江盼宁。

江盼宁自然怪不到他身上,只是道:“我往后不能再总是出门了,要学的东西太多。你以后出去玩要小心点,见了吴波就躲得远远的,他们要是非为难你,你就来跟我说,我去教训他们。”

王小豆吸着大鼻涕,头低垂着,眼睛呆呆盯着十二楼的门槛,说:“没事,我也不能总出去玩了,香姨有身孕了不能干活,我爹让我在家给她做饭洗衣服。”

江盼宁脑子转了一圈,才想起来这个“香姨”是小豆后娘,俩杏眼一瞪骂骂咧咧道:“你爹又不是没手!缺人做饭自己不能上吗!使唤你一个小孩子算什么本事!”

王小豆说:“爹得挣钱。”

江盼宁气得呲牙咧嘴:“挣什么钱啊!他只会去赌!赌赢了喝酒!赌输了还是喝酒!喝醉了就打你出气!”

文儿这时从外面回来,见江盼宁面红耳赤的,开始还以为俩孩子吵架了,便扶了把小豆的胳膊,笑嘻嘻道:“我家哥儿脾气冲了些,小豆别跟他计较,大冷天的别在外面站着,正好也要到饭点了,一块进去用膳如何?”

王小豆忙后退一步,低头道:“不必了,我该回家做饭了,多谢文儿姐。”说完便跑了,像只落荒而逃的灰兔子。

文儿拉着江盼宁往内宅去,问:“方才怎么了?吵得那么厉害。”

江盼宁道:“我才没跟他吵架呢,只是听说他爹让他给那个什么香姨做饭,一时气不过而已。”

文儿听了也不禁蹙了眉头:“又不是没手没脚,何至于让个孩子做饭?”

江盼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嫌弃的意味呼之欲出:“因为那个香姨怀孕了呗。”

文儿愕然。

小孩子不会想那么多,只能寻思明白一件事——就是如果后娘给亲爹生了孩子,那么亲爹只会把后娘生的孩子当宝,原来的便什么都不是了。

这是江盼宁悟出来的。

晚膳江林二人在闺房单独用,林婉婉听文儿说完王家那点事,好生气愤道:“我说怎么发妻头七没过便忙着抬新人入门,合着这是二人老早便勾搭在一起了,再不成亲肚子一显怀,指不定得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文儿给江芷盛了碗海米冬瓜汤,语气颇为不忍:“在门口时我扶了一把小豆的胳膊,那孩子整个瘦成了皮包骨,在家不知道挨了多少顿饿,到头来还得伺候两个大人吃饭……”

墨儿本在布菜,却在这时清了清嗓子,文儿便意识到自己多嘴,不再说话。

无论怎么着,不该在主人用膳时谈起些丧气事,影响心情,也影响食欲。

果然,连情绪平稳如江芷,都在这时幽幽说道:“有这么个爹,还不如没有好。”

语气凉嗖嗖的,听得人起鸡皮疙瘩。

有了后娘就等于有了后爹,这条定律大概千古不变。

之后又过了几日,虽然江盼宁很少出门,但只要出去就肯定给小豆带一堆吃的,看对方狼吞虎咽,他心里也怪不是滋味,英雄气概一上头,便拍着胸脯道:“你干脆来跟我过吧!林姐姐正说我身边缺个伴读呢,她只要同意,我姐肯定也没有什么意见!”

小豆却缓缓停下咀嚼的动作,安静道:“我是有家的,干嘛要去你家呢?”

江盼宁想反驳,但居然找不出反驳的点,挠了半天的头才说:“可你爹对你不好啊。”

“那我也是有家的。”

江盼宁觉得王小豆是个死心眼儿,跟他说不明白,便不再提前头的话了,将随身带的伤药塞给他道:“这个你拿着,往后你爹要是打你,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抹药把伤养好,长大了再打回去。”

王小豆咂摸着嘴里香喷喷的点心,盯着白瓷青花的小瓶子道:“这个真好看,怎么你们家连装药的东西都这么好看。”

江盼宁嘿嘿傻笑:“这算什么,董叔房里的刀枪剑戟才是真漂亮呢!上面的花纹又细又精,让人又害怕又喜欢。”说着“哎”了一声跟小豆提议,“不如我带你去看看吧!”

王小豆的眼睛在那瞬间绽放出光来,但又转眼熄灭,摇头道:“不必了。”

他怕他看过的好东西太多,眼下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江盼宁拿他没了办法,无奈摆手:“随你吧。”

“不过以后如果你想看,我一定会带你进去的。”

一晃眼,又是几日过去。

临安城的春天来得格外快,白天的太阳又大又热,余温直到夜间都没有消,连吹来的风都带着丝丝暖意。

晚饭时江盼宁多喝了一碗玉米虾仁羹,睡得迷迷糊糊被尿憋醒,忙不迭跑出去解手。

等方便完,他心满意足往房中去,却在这时听人小声喊道:“江盼宁!江盼宁!”

江盼宁汗毛一竖脚步顿住,困神顷刻飞个烟消云散,昔日被吴波扮鬼恐吓的后遗症还没消,颤颤巍巍地不敢回头看,只是哆嗦道:“何……何方妖孽?”

“不是妖孽,是我!王小豆!”

江盼宁循着声音望去,果不其然在墙头上看见一个黑黢黢的脑袋瓜,难为他怎么爬上那么高的围墙的。

确定是人不是鬼,江盼宁逐松口气走到墙下,问:“你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呢。”

王小豆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江盼宁:“道别?你要去哪儿?”

“去闯荡江湖,当大侠。”

天上繁星点点,瘦成一把骨头的小孩说起自己的宏图壮志,面上是煞有其事的认真。

江盼宁再迷糊眼下也清醒了,品了遍王小豆的话,只觉得不真切。

“不对,你这是要离家出走?”小江言简意赅。

王小豆没出声,看样是默认。

江盼宁顿时急眼了:“你又不会功夫!到了外面拿什么保护自己!你知道外面人都有多坏吗!”

别人江盼宁不清楚,他姐身手算好吧,每次回来不还是带了一身伤。

王小豆沉默半晌,吱吱唔唔道:“我会拜师学艺的。”

“可是你——”

“你别劝了,我主意已定。”

王小豆声音低下去:“江盼宁,你是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我走之后,你一定得好好的。”

江盼宁恨铁不成钢,咬牙跺了下脚往房中跑去了。

王小豆以为他是去叫大人,便小声嚷道:“我今夜是一定要走的!江盼宁你不要出卖我!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对方并没有因此停下。

王小豆忙不迭顺着梯子下去,梯子是他自己搭的,又破又烂,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用力一踹就散架了。

果不其然,他还没下到一半梯子就分了家,算是囫囵个儿摔到了地上。

王小豆爬起来,正要吹吹擦破皮的地方,墙里突然有个东西被扔了出来,荷包装着,鼓鼓囊囊的一团。

他拿起来,借着月光一看,发现里面装满了碎银子,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一瞬间居然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墙里传来了江盼宁的声音:“小豆你在外面吗?那里面是我攒的零花钱,你拿去用吧,应该够你在外面撑一阵的。”

江盼宁是不想让王小豆走的,但他更不想出卖朋友,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纠结之下,他说:“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就赶紧回来,大不了以后跟我混,我罩着你。”

久久没听到回答,江盼宁有些着急,忙问:“小豆?小豆?你还在吗?”

墙外的人声音很轻,张口有些哽咽:“我在。”

王小豆手捧一荷包碎银子,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强忍着说:“江盼宁你等我,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到时候我还十倍、百倍的银子给你。”

墙内,江盼宁咧嘴一笑:“行,我等着那一天。”

两个小孩各自对未来充满憧憬,相信友情、相信未来,相信相逢的那天不会太久远。

只可惜,那一天并没有来。

他们余生再未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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