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吹散了他们身上的雾,吹皱了他们的衣摆,连同发丝一起飞舞。
江芷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好像眼前的不是幼童模样的三寸钉和垂垂老矣的清云子,而是亭亭玉立的少女,和风华正盛的少年。他们注视对方,颔首微笑。
但也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画面便回到现实,清云子依旧老,三寸钉依旧没个桌子腿高。
三寸钉抬头打量老头子片刻,冷不丁说:“原来人老是这样的,真丑 ”
说完把司南往江芷手里一塞,转身就走。
江芷一时弄不懂她这表现,想追上去又不能放着清云子不管,便扬声嚷了句:“你别乱跑啊!现在人牙子可多了!专爱绑父母不在边上的小女孩!”
三寸钉骂了句粗话。
回过头,江芷对清云子道:“前辈,说来话长,你且先随我回十二楼。”
清云子似在发愣,一时并未将江芷的话听心里去,直等江芷又叫了他两声,方点着头道:“回,回。”
江芷觉得这老头有些怪。
到十二楼,天已大亮。
三寸钉从回来就钻进了房里不出来,江芷觉得她劳累一夜也该休息,便没让丫鬟特地喊起来吃早饭。
主要这家伙起床气比她还大,真强行叫醒一生气把十二楼给掀了都有可能,她不敢冒那个险。
用过饭,江芷开始步入正题。
但想到老头毕竟岁数大了,猛一刺激容易出事,便循循善诱装大尾巴狼道:“上次见已是去年,奇门一切都好么?”
清云子点头,说话速度比过往缓慢不少:“一切都好,如今战事紧张,民生艰难,弟子们自愿留在外面,尽微薄之力与南梁百姓共渡难关,每月与门中通信频繁,少断联系。”
这时,清云子顿了一顿,道:“只是自从出了长生那桩事,门中长老便谨慎许多,若非弟子们不愿,还是希望他们能避世不出,直守到太平年月再做打算。”
江芷顺势问:“长生之事背后的隐情,奇门可曾调查清楚?”
清云子闻言苦笑一声:“青龙主已死,青龙堂内外无一人知情,卦象能算方位,但算不出人心险恶,我从去年开始便四处奔走,企图找到那么一两条线索,却始终一无所获。”
看到清云子内疚不已的样子,江芷心里很是酸涩。
外界把这奇门门主传得再无所不能,他也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罢了,本领再大也被上天收走一半了,能做的事情,到底有限。
江芷觉得老是声东击西也没多少意思,便坦白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清云子立即抬头,一对干瘪的眼眶直对江芷张望,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小老儿我未听错吧?江姑娘说知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当真不是在唬我?”
江芷口吻坚定:“不是,我当真知道。”
激动之中,清云子不小心打翻了案上一只茶盏,四分五裂的瓷器破碎声顿时充斥耳中。
他一时惊慌,蹲下便去捡那碎片,手被割出一大条口子,血汩汩流个不停。
江芷也急了,忙用袖子止住清云子的伤口:“您这是干什么呢!碎了便碎了,有的是别人动手!”
清云子只是摇头,两张干瘪的眼皮下泪珠不断,张着嘴颤声道:“江姑娘你再说一遍,你当真知道我们长生究竟因何而死?”
江芷个红了眼,语气拔高不少:“我当真知道!”
清云子登时失声大哭,急得两手直颤:“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那孩子那么好,连对人生气的时候都没有,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残忍的对待他啊!”
“因为他太聪明了!”
江芷瞪着眼睛说:“钱孟章想要破解一份武功秘籍,但那上面的文字他看不懂,便将长生抓了去,逼迫着他将那份秘籍译出。等秘籍破出来了,便将其交给幕后真凶,好促成那人练就绝世邪功。”
因为那份秘籍太重要了,所以割掉他的舌头,挖掉他的双目,让他即便活着,也不能将消息透露给任何一个人。
清云子大为失态,嘶哑着嗓子大声问:“那个人是谁!”
江芷启唇,一字一顿道:“洛惊春。”
她也终于想明白,长生为什么在即将得救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一头撞死,不是真的不想活,是受了莫大的刺激。
那个刺激,就出在常思川当时的自报家门上。
华山弟子常思川……
华山……
其实长生早就知道了青龙主的图谋,只是他没有办法去告诉别人真相。
花厅内气氛沉重,江芷未再说一字,唯能听见老人压抑的呜咽声。
围绕在奇门上空的阴云被拨开了,但围绕在江湖上方的阴云,还在悄然压近。
……
天黑之际,三寸钉终于顶着一头鸡窝从房里出来,本想直奔厨房猛吃海塞,结果朝外一张望,懵了吧唧道:“下雨了?”
文儿正好踩着雨花跑到廊上,将伞一合咯咯笑道:“可不是吗,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下天气想必是真要冷了,也好,省得蚊子烦人。”
三寸钉头还嗡嗡着,没怎么吱声,光看雨发呆。
文儿将伞塞她手里:“天要冷了,小前辈明早记得多穿衣服,婢子先去忙啦。”
三寸钉心里嘟囔:“我又不是小孩,用你提醒这些。”
可等她低头看到握着伞柄的手时,心情还是不由自主一堵。
被困在这幅身躯里有多少年了?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不,应该比这都要久,久到她都已经记不清了。
肚子传来的咕咕叫声打断了三寸钉的思绪,她甩了甩头,撑开伞,一脚踩出大朵水花。
江家挺大的,但在三寸钉眼中算不上气派,比这豪华得多的府邸她从小住到大,对比之下,十二楼简直朴素到近乎寒酸。
就是饭挺合胃口。
她正寻思一会儿是吃卤鸡腿还是炸酥鱼,即将踏出拱门的时候,眼角余光就瞥到院子另一端的身影。
那身影蹲在地上,头低着,没有斗笠没有伞,就那么任雨淋湿全身,身体一动不动,跟块石头似的,乍一经过都注意不到那边有个人。
三寸钉刻意想无视,但脚踏出拱门,就又退了回来,再踏,还是退。如此反复三次,她终于忍无可忍,举着伞气鼓鼓朝那道身影走过去。
到地方把脚一跺,扯开嗓子就喊:“喂!刘半斤!你要死啊!”
清云子转头对女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身前的地上。
三寸钉怒不可遏过去一看,看清是什么,下巴一扬冷哼道:“不就是只没成年的小雀儿吗,我还当你守着什么金银财宝呢,半天不带挪一下脚。”
“它们胆子都小,不经吓,一吓就死了。”清云子的声音缓慢而平静,如晴日里天空中漂浮的云一般。
他给这雀儿遮了半天的雨,并没有将它强行带走的意思,等这会儿再将手放到地上,小家伙就自己跳到他掌心了,抖了抖羽毛上的水,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打量面前的两尊庞然大物。
三寸钉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死了正好,把毛一褪也算半口肉了。”
小雀儿立即叽叽喳喳叫。
三寸钉一瞪眼:“再叫把你生吞了!”
耳根子瞬间清净。
她原本想屈尊降贵给这老头举一下伞来着,结果伸半天胳膊够不着,便将伞柄往清云子手里一塞:“举着!我手酸不想动。”
清云子也没个大反应,就乖乖接过伞,伞面朝三寸钉倾斜的厉害。
三寸钉又不愿离这老头太近,所以两人各占伞的边缘,中间空出来的地儿还能塞个大活人进去。
清云子跛脚,走路一瘸一拐,撑的伞也跟着打哆嗦,一下高一下低,大翅膀似的沉浮在三寸钉眼皮子里。
雨点噼里啪啦打在伞沿,动静搅和得她心烦,不由得面沉如水眼神锐利,不像是吃饭,倒像是杀人。
忽然的,她朝老头别了下脸,道:“哎,腿怎么瘸的。”
清云子说话前,喉咙里发出类似呼噜声的轻微鸣响,这是上了年纪人的特有动静,似在提醒与他对话的人他有多苍老。
“前些年里,赶上了场大火,房梁砸下来一个。”
三寸钉“哦”了一声,又道:“眼又是怎么瞎的?”
“被火熏的。”
三寸钉哼了一声,心说:“老小子满嘴放屁没句实话。”
二人再往前走正好迎面遇上江芷,江芷趁着下雨不好清扫路面,买了一大堆纸钱洒同兴镖局大门口了,还顺便朝门里扔了挂鞭炮给里头的人提提神,这会儿心情正舒畅着。
“正好你们俩过来我就不必往后面去了。”江芷道,“咱们直接在前面吃饭,边吃边商量正事。”
离得近了注意到清云子一身湿透,立刻诧异道:“这是怎么回事?”
说完先是把目光放到了三寸钉身上,一脸震惊:“你推他了?”
三寸钉指着自己鼻子炸毛:“我!我啊!我用得着推他?我在他脑门上弹个脑瓜崩他就嗝屁了好吗!”
清云子也笑着解释:“这一身湿是我自己弄出来的,与平……与她无关。”
江芷点头,喊来谢望带老人家去换身干燥衣服,自己俯下身挽着三寸钉胳膊道:“好师父,刚刚是我错怪你了,徒儿错了,徒儿再也不敢了。”
三寸钉鼻孔瞪到天上去,不爽道:“姑且原谅你一回,先说好,等会红烧狮子头上来了不准跟我抢啊。”
江芷:“不抢不抢,都是你的,不够还有。”
心里默默腹诽:“一把年纪怎么还越过越护食了。”
吃饭的场面只有他们三个人在,江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边给清云子边夹菜边说道:“我还是觉得噬魂令不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功法,否则公孙史就不会坚决不把它传下来了,它一定有它的破绽,只是我们还没有想到。”
清云子听后若有所思。
三寸钉嚼着狮子头两眼直放光:“要不我去给公孙史招个魂,你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如何?”
江芷白眼快翻到天上:“师父,我在说正经东西,这些你去和江盼宁说吧,他肯定感兴趣。”
三寸钉“嘁”了一声:“玩笑都听不得,越长越古板,迟早变小老太太。”
江芷:“那也是被你气成的!”
眼见正事没谈架要开始吵,清云子咳嗽一声道:“现在有多少人知道洛惊春的真面目?”
江芷想了想道:“应该只有我们三个。”
其余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死了,无一例外。
江芷睁眼闭眼想到朗月阁几百条人命,想到常思川和柳叶桃,简直恨不得把那道貌岸然的洛掌门生吞活剥。
三寸钉听着他二人的谈话,冷不丁来了句:“其实让他身份暴露比杀了他更重要,不是吗?”
“的确是。”江芷皱眉道,“但如果我把他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但又没有制服他的能耐,他就会更加肆无忌惮的大开杀戒,其余人就只有等死的份儿。”
“所以我在揭开他身份的那天,同时也要杀了他。”
清云子道:“奇门的机关术可以在那天帮你护住所有无关的人,但能护一时护不了一世,你的考虑是对的,洛惊春必须除。”
三寸钉无话可说,唯有饱嗝一个。
一顿饭说谈正事也没谈出个好歹来,除了达成一致除掉洛惊春,其余丁点思路没有。
江芷感到分外心累,随便吃了点就回房歇着了,留三寸钉在那嗦鸡爪子,清云子在那给小雀儿喂馒头渣。
“唉。”
三寸钉放下嗦到反光的鸡骨头,吃饱喝足开始瘫椅子上没事找事。
“这破鸟真丑。”
“乌鸦小时候也比它俊多了,怎么还有鸟丑成这个样子。”
“它是被它爹娘从窝里扔出来的吧。”
清云子道:“是自己掉出来的,哪有爹娘扔孩子,鸟也不会。”
三寸钉打了个嗝:“那可不一定,我不就是被我爹娘扔了的,除了记得自己名字,有关那一家子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
气氛一时沉寂下去,空气中似有暗潮涌动。
清云子抚摸着小雀儿,忽然道:“公孙门主不会无缘无故绝一门功法,也不会无缘无故传一门功法。”
“平悠,你打算一直隐瞒下去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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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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