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我在28岁的时候,去了一次音乐节,遇见了我姗姗来迟的青春。”

“这是我梦想的开端。”

沈愚下了领奖台,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耳边那如雷的掌声还未散去,震得他心脏都在颤抖。他的致谢词并不多,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很符合他在外人面前的刻板印象——高冷、直白、恃才傲物,或者说,喜欢故作姿态,将自己打造成一个合格的文艺青年。

28岁的沈愚也许会对这些传言做些回应,小声辩解着“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不擅长应酬”。但35岁的沈愚不会再做这些无用功,他不在意也无需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五年内,三个最佳导演和最佳影片,早已将他捧上了不可高攀的神坛,成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香饽饽。同行指望着他的人脉,资本赌他的流量,新生代小生小花挤破脑袋,争着他这份资源。

沈愚是业内难得的,会启用一些名不经传的艺人的导演。

从业多年,始终贯彻着自己独有的理念,眼光毒辣,审美奇绝,能将每一个剧本、每一个角色的价值发挥到极致。所以在这个资本当道的年代,他不轻易服软,也没有多少人,能让他服软。

娱记的镜头转到他身上时,沈愚正微微侧着头,听着身边的制片人絮絮低语。他偶尔点了个头,也不笑,浓密的眼睫在眼窝下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衬得那本就深邃的五官更为内敛沉稳。

年轻的娱记忽地有些不好意思,将镜头稍稍移了移,重点便放在了沈愚的制片人江恕身上。

忘了说,江恕是A城首富的儿子,本人名下有家娱乐公司,是这个圈子数一数二的存在,堪称顶流制造机。

体面人称江恕和沈愚是伯乐与千里马,不体面的,大概什么版本的流言蜚语都能传出来。

此刻他们坐在一起,共享这旁人可望不可及的荣光,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风光无限的好时候。

江恕与沈愚完全不同,是个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角儿,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挂了个制片人的名头,实际上干着大管家的活儿。但不得不说,正因为有江恕,沈愚才有机会大展拳脚,否则以他的性格,早就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娱乐圈扒掉几层皮了。

沈愚深知这一点,所以在庆功宴上,往往不发一言。他听着江恕侃侃而谈,不论对错,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反正下了酒桌,这些话就不会再摆到台面上说了。

江恕有很多臭毛病,穿上一身定制西装,站在正式场合,还算个有模有样的成功人士,可脱了那身衣服,他就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唯一的优点就是他完全拿沈愚当朋友,尊重这人的看法,不干涉对方的任何拍摄决定。

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也能开开心心赚个盆满锅满。

庆功宴结束,喝得有点晕了的江恕和微醺的沈愚一同坐车离开。江家的管家打开车门,恭敬地请二位上车。沈愚惯例坐在离车窗最近的地方,两手抱胸,眼睑微垂,坐姿很是规矩,江恕则是扯开领带,敞开四肢,半摊在后座上。

两个人起先都没说话。

江恕眯了会儿,突然一巴掌拍在了沈愚胳膊上:“沈导,瞧见我这新车了吗?”

沈愚一听他叫自己“沈导”,就预感到大事不妙。

江恕只有在准备耍酒疯之前,才会叫他“沈导”。

沈愚默然片刻,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江恕“呵呵”两声,摆摆手:“算了,沈导你不识货,肯定不知道我换了辆什么车。”

“车只是代步工具,对我来说,能坐着出门就可以了。”沈愚没有多少物质**,对钱的概念也比较稀薄,比如说现在,他只能分出大车、小车,三个轮的、四个轮的。

江恕头直摇:“没意思,真没意思。”

他砸吧着嘴,身子一歪,看样子是要给沈愚一拳,没想到重心不稳,径直从座位上摔了下去。沈愚眼睁睁看他后脑勺着地,半个身子却挂在座位上,有点想笑,江恕懵懵的,忽然又扒着他的裤腿,舌头打结似的嚷着:“你,你扶我起来啊!”

沈愚无奈,伸手将人拉了起来。江恕醉醺醺的,四肢发软,光是爬起来就要了他半条命,只能头晕眼花地趴在了座位上。过了会儿,他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嘴一撇,就开始哭:“妈的,他凭什么和老子分手?我送了他那么多东西,要什么给什么,他凭什么和我分手?”

“谈不了就别谈了,你那是谈恋爱吗?你那是有钱没处花,给自己闲的。”

沈愚提到这一点,就显得不近人情,江恕猛地起身,大声嚷嚷着:“你骂谁呢?没看到我正伤心呢吗?”

“明儿一早你睡醒,就不伤心了。”

沈愚心里门儿清,江恕的对象谈了一个又一个,每次都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往外撒,最后腻了烦了,就开始吵架,给点分手费,然后找自己哭一场,过段时间,再去谈下一个。

江恕永远在谈恋爱的路上,刚开始,沈愚知道他分手,还会真心实意安慰他一下,可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眼泪流多了,就不值钱了,沈愚都不知道江恕这回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你收收心吧,真想长长久久,就不要乱发你的少爷脾气。”沈愚好心规劝着,江恕却瞧着他那张俊脸,龇着牙:“谈恋爱哪有不吵架的?我少爷脾气怎么了?别人像我这个年纪的,有几个比我能赚钱?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他凭什么不能跟我一辈子?”

沈愚一顿,有点窝火,头撇了过去:“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江恕不服,骂骂咧咧的:“你清高,你了不起?你多大了,还跟我玩纯爱呢?是不是没睡到你的白月光,心理扭曲了?”

沈愚这下真有些生气了,他知道江恕心眼不坏,和自己也是知根知底,但这一喝醉酒,就开始胡说八道的毛病实在让人受不了。可现在和一个醉鬼掰扯,扯到天亮都扯不清,沈愚索性闭上眼,充耳不闻。

江恕见他不说话,抡起拳头,连着打了他好几下,沈愚也不吭声,就这么受着。江恕闹了一通,嫌没意思,仰头靠在了座椅上,打起了盹儿。

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沈愚本来很不高兴,可慢慢也就不气了,睁开眼,看向窗外。车窗做了防偷窥设计,外边的人看不见里面,里边的人却能看见外边的风景。

这个点了,这座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未尽。豪车平稳地行驶在高架上,穿过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往目的地驶去。沈愚抬眼,目光越过那些钢筋水泥,望向远处一轮月牙。都市的月光太薄弱了,小小的一颗嵌在无边无际的穹顶之上,好像随时都会陨落。

沈愚莫名有点烦闷。

不可否认,江恕的话还是惹到了他。

沈愚喜欢一个人很多年,但也失去了那个人很多年。他们之间最近的时候,隔了一道幕布,他在里边,那人在外边。

沈愚至今都记得舞台的温度,那些灯光聚集在那人身上的时候,他好像也跟着燃烧起来,烧得神志不清,理智全无。

可他们终究是两个独立的个体,那人有自己的梦想,沈愚也有他的道路要走,当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决定分道扬镳时,便注定不会再见面。

事实上,沈愚也很久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了。

从前还没什么名气的时候,他还会一个人去看那人演出,后来闯出些名堂了,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海。

是啊,这个圈子更新换代多快啊,弱肉强食,站不稳脚跟就要被滚滚后浪淹没。那个像一道春雷一样撞开他心扉的人,也不例外。

沈愚不是没打听过,但换来的却是江恕一脚踹开他办公室的门,脸红脖子粗地将一沓资料摔在他桌子上:“妈的,拿乔什么?不知道还以为你要潜规则他呢!”

沈愚愣了愣,他听江恕滔滔不绝讲了一堆,听得云里雾里,最后只听懂了一句——那人不想见他。

“为什么?”那是沈愚难得天真的一回。

“什么为什么?人家清高,人家要凭真本事吃饭,不想接受你的潜规则。”江恕说话难听,在气头上的时候更是阴阳怪气,沈愚蹙眉:“是不是你说错话,他会错意了?”

“我说错话?我是会说错话的人?”江恕怒气冲天,“我再不会说话,也比你这根木头强得多!”

沈愚默然,不再和他争辩,半晌,小声说了句“谢谢”,就收了那些资料,锁进了自己的柜子中。

想再见那人一面的事情,从此不了了之。

现在,也无法再燃起那份迫切的,想要重逢的心情了。

“沈导,我们到了。”

司机的一句话,让沈愚回过神。他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江恕这个不怕死的,却一把抱住他,大叫:“沈导,明儿我们拍一部爱情电影吧,就,就我和他,你明白吗?我请最好的编剧给你写剧本,你一定要把我们的爱情拍得轰轰烈烈,肝肠寸断,让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后悔,行吗?钱不是问题,我有的是钱!”

江恕嚷完,就开始滋儿哇乱哭。都说酒后吐真言,但这真言吐得沈愚有点恶心了。

可是江恕死死抱着他的腰,半个身子悬空,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踩在座位上,但凡沈愚动一步,他就要摔个狗啃泥。

管家见状,忙和司机一起架住江恕,可这人还在哭,嚷嚷着:“我给你请最好的团队!用最贵的设备!你明儿就开工,你,呕——”

江恕吐了沈愚一身。

沈愚:“……”

他缓缓抬起头,遥望着那寂静黑夜,沉默极了。

管家找来家里佣人,好不容易才把江恕带走,再回头要找沈愚的时候,发现对方已经走了。

“完了。”管家觉得明天一定是一场腥风血雨,赶紧回去伺候他们家那个祖宗。

沈愚是自己走回去的。

他将被江恕吐脏的西装外套脱下,擦掉裤子和衬衫上的秽物,然后把那外套扔进了最近的垃圾桶里,只穿着衬衫长裤,默默走回了家。

沈愚的家和江恕住的豪宅有一定的距离,但不算太远。江恕本来想就近送他一座豪宅,和自个儿挨着住,方便串门,但是被沈愚拒绝了,理由是一个人住,不想太空旷。江恕说他不懂享受,沈愚也没搭话,时间久了,江恕也只能作罢,不再提这件事。

此时是盛夏,夜里还是闷热,沈愚的衬衫很快就湿了大半,但他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依旧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着。他眼神有点发愣,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仅仅因为心情不好。等进了家门,沈愚换了拖鞋,脱了衣服洗了澡,就躺在床上,打开了电脑。

他有个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方便处理一些工作邮件。

沈愚习惯在这个时候处理这些东西,一个是白天拍摄没时间,另一个则是夜里安静,对他来说,正是思路开阔,逻辑清晰的时候。

可这回,他点开那个工作邮箱,看见最上头一个署名“陈晖”的简历时,就有些昏头了。

沈愚起身去倒了杯水,慢慢喝完,而后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微微出汗掌心,最后才重新坐下,强装镇定地点开了那封简历。

他最先看见的,是那个两寸照片。

照片上的人留着一头柔软的半长发,明亮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笑起来永远是那样朝气蓬勃。

沈愚有点恍惚,想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他明年的一个项目,现在才开始海选演员。

刚刚还在车上伤春悲秋,现在就看见了那难以忘怀的过往。

沈愚觉得那酒精后劲很大,烧得他有点晕。他从床头柜里摸出一根烟,走到书房,不声不响地坐在办公桌前,沉默地点起打火机。

沈愚很少抽烟,只有特别疲惫、烦躁或是想不通事情的时候,才会抽上一两根。

可现在,他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谈不上久别重逢的喜悦,也不是惊慌失措,或者其他云云。

沈愚夹着手里那根烟,望着上面通红的火点,思量许久,掐灭了它,开窗通风,转身又去洗了个澡,一头扑进了床里。

会再见吗?

他问自己。

会再见吧。

他想不明白。

嘿嘿嘿!写个小短篇调节下心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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