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轻蔑,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与从容,所以才将“不过如此”说得自然又笃定。
景帝怔了一下,随即越发感兴趣起来,“如何说?”
刘彻道:“端看匈奴使者的态度,强横张狂,仗着匈奴兵马强盛,未将我汉家放在眼中。然,儿读诸史书,这些人莫不是斧钺刑戮,或是宗灭绝祀,或是社稷断亡。远的不说,便说项籍,依仗自身的勇猛,骄狂自负,未肯容于人,因而功臣怨之,贤才去之。落得个乌江自刎。稍远一些,秦朝的赵高妄想以一残缺之身,号令天下英杰,最终被夷三族。更远一些,晋国的智伯,仗着家族势大,专擅晋国国政,逞强凌弱于其他三家,最终被三家灭宗族,分其地。可见天欲灭之,必先令其狂之。这与水满则溢是一个道理。”
景帝渐渐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彻儿觉得是否应重启和亲?”
“和亲只是暂时的,待儿长成,儿愿为前锋,带领我大汉的将士,踏破匈奴,到那未曾去过的瀚海饮马,将祁连山踩在脚下,南望长安,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刘彻挺直脊背,眸中透着不一样的光彩。
景帝也被这股豪情所感染,拊掌大笑,“我儿好志气”。笑着笑着,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儿子出生前,曾梦到高祖对他说,此子必将为我大汉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业。
莫非就是如此吗?
几日后,景帝回应了匈奴使者和亲的请求,将选良辰吉日遣嫁公主。同时选召翁主的旨意下发给了各刘姓宗室诸侯王。
不过确定人选以及双方递交正式的国书还需一段时间,到公主真正前往匈奴最快也得半年后了。
这日,馆陶长公主正在听下面人上报郊外各处别院的人员与产出等的情况,忽听得青娘禀报了几句。
馆陶长公主摇头失笑,“公主府的高墙,防的住贼,却防不住有心之人。不,这有心之人就是贼。正门不走,非得要爬那高墙。罢了,好好招待着,就当孤不知道此事。”
此时,正坐在凌月院中墙上的刘彻被下面催促着,“阿兄,你快点下去,让我们也上去。”
刘彻无奈回头冲下面说道:“你们就不能换个地方上来,或是直接走正门?”
“不要,阿兄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而且走正门会遇到阿娇表姐。我们才不要。”
“谁告诉你们一定会遇到阿娇表姐。”
“既然不会遇到,那阿兄为何要爬墙进来。”
这句话也是凌月想问的,“好端端的门你不走,非得像贼一样爬墙,还带着他们三个。”
刘彻凑到凌月跟前道:“只是想试试,登高的感觉。终有一天我将踏上祁连山,回首遥望长安,就像我刚刚一眼就看到了月儿。”
凌月听着这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今天的刘彻有些不太一样。有些担心道:“你,没事吧?”
刘彻还未说话,就听三小只你一句,我一句替他答了出来。
“我知道祁连山,在匈奴的地方”“我们见到匈奴人了,阿兄说,说......”“说他们太猖狂,所以一点都不可怕”“阿兄说总有一天要带我们消灭所有匈奴人,父皇听了很高兴”
虽然三人不怎么知道刘彻说的那些,又是智伯,又是什么的历史,但剿灭匈奴他们却是听懂了。本就臣服于兄长的威势下的三人,这下就更是生出了一股崇拜之情。
“这些事,你们知道就算了,别到处嚷嚷。”凌月教训三人。
三人乖巧点头,“父皇和阿兄也是这样说的。只是表妹不一样,我们才说的。”
但凌月看着说出那番豪情之语的本人却显得有些压抑。
凌月让窦绾将三个小皇子带出去玩,又挥退了室中的其他侍女。
待得只剩两人时,才问道:“可是心有不痛快?”
刘彻毫无形象地成大字型仰躺在地上,“没什么。”
凌月大概能猜出,他是因为什么不痛快。
被安排在驿馆中的匈奴使者不仅侮辱了一名侍女,导致那名侍女不堪受辱自杀身亡。还以比试较量为名,打伤了多名羽林卫。
但凡是有血性的男儿,都恨不得一刀砍了那些匈奴人。只是在两国修复和亲的当口,却什么都不能做,生生要忍下这口气。
当她的二兄与阿母说起这件事时,一时激愤,忘了正在室内睡觉的她,一时没有收住声音。导致她被吵醒来就听到这些事。
也因此馆陶长公主越发拢着姐妹二人在身边,别说出门,连宫中都不让二人去了。
除了此事,栗夫人的侄子骑马时马突然发狂,致其摔落马下,并被马踩断了双腿的事也小范围地传了开来。
不过因为栗家并非什么公侯之家,只因为是太子的舅家而得了几分关注。在加上有匈奴使者的事发生在前,未掀起几朵水花,便被别的事盖了过去。长安城永远不缺新谈资。
凌月知道这是阿母出手,给她阿姐的交代。也是对栗家的警告,就是不知栗家那些人是否清楚这点。
她阿姐反正很清楚,尤其是听到栗奋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时,百般看她不顺眼的人居然难得地对她和颜悦色。
从杂乱的思绪中回神,凌月想了下道:“再如何,现在的你也做不了什么。还不如积蓄力量,待时机到了,方有实现你之所思所想的力量。”
闻言,刘彻猛地坐起身,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下定决心道:“月儿,我想要那个位子,只有站在最高处,才能按照我的意志,实现我的所思所想。”
或许之前,他朦胧地意识到了些什么,包括阿母与姑母订下他与月儿的婚事,虽有他欢喜月儿之故,虽有亲上加亲之意,但他也能感受到,阿母和姑母都有她们的考量与......野心。
凌月连头都没抬,只捧着书简的动作顿了一下就说道:“我知道,太子的母亲与我阿母不睦,她也嫉恨王夫人与你甚得舅舅的宠爱,太子虽称不上嫉恨我等,但也关系平平。高后毒杀赵王如意的教训尚在眼前。又如何笃定栗夫人不敢如此。况且太子性格并不是多么强硬,很容易受到他人的裹挟,就如...惠帝。所以单看性格,他并不适合,更何况......”凌月摇了摇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但她相信,面前之人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刘彻岂止明白,心中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悦之感,“我就知道月儿一直都能明白,因为月儿一直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不过一个月,和亲的人选便定了下来,是淮南王的庶长女刘闵。比起其他宗室敷衍着递上适婚年龄的翁主人选。淮南王上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
大意就是其父因过失国早夭,幸得孝文皇帝怜悯,令其王其淮南故地,其余诸兄弟也皆为王,得以有立身之地。时刻感念先帝和当今皇帝的恩德。也时常惶恐,未有尺寸之功却舔身王侯之列,一心只想回报两位皇帝的恩德。如今终有此机会,故虽不舍舐犊之情,然臣父女愿尽微薄之力,与匈奴结两姓之好,换我大汉边境永宁,臣等万死难以报答两位皇帝万分之一的恩德......
不管淮南王是以退为进也好,还是真的愿为大汉排忧解难也罢,总之在两宫心中,对这位淮南王已是拉满了好感度,景帝更是在大朝会时,很是称赞了一番淮南王父女的大义。
有了这一封恳切的奏疏,景帝也不再多费心思在其他人选上,直接选定了淮南王的这位刘闵翁主。并下诏淮南王即刻送翁主入长安。
馆陶长公主说起这事来也有些唏嘘,“难道这世上真有这种圣人不成,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怎忍心送她到匈奴那虎狼之地?”
说着看向陈阿娇,“不管怎样,这人选定下来,我心下也踏实了。待得那位翁主进宫,你不说照顾人家,也别任性欺负人。”
“我就说你这是白担心,舅舅哪会选上我去和亲。不过看在她那么可怜的份上,我就让着她些好了。”
“你舅舅不会,可这世上不乏那些见不得人好,背后使绊子的人。你的亲事还是得尽快相看下来。”
说到这个,馆陶长公主想到今天窦太后让她进宫说起的事。
“你阿弟家的三郎如今虚岁已十五,到了可以娶亲的年纪,虽是比阿娇小了些。倒也不失为一门好亲。至于身份上,三郎乃是嫡子,虽不能承袭梁王的爵位,但皇帝也不会亏待他的嫡亲侄儿,至少一个列侯的爵位是妥妥的。春朝时,你阿弟会带着三郎一起来京,到时可让阿娇他二人多接触接触。要是成了,就让他二人尽早完婚,婚后也不必回梁国或是去往封地,就留在长安。这样阿娇也不必离开你。”
“我看是您老人家想时常见到孙子和外孙女吧。”
馆陶长公主虽如此玩笑,却对这个提议很是心动,再加上窦太后也乐见其成,更是想的周到,她就更没理由反对了。
当然,此刻她没直白地说出这个打算,只是道:“春朝时,你梁王舅舅会带着你彭离表弟一起来长安,到时你要多照顾你表弟些,勿要失礼。”
“怎么一个个的都要我照顾,阿母你何时变得如此大方了。好了,好了,别瞪我,我知道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