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继后

我入了这深宫刚三年,心却衰老得像三十五岁的金瑶娘娘。你或许想问我,金瑶娘娘是谁?她是前任皇帝最平平无奇的女官,后来皇帝却要废掉娴德皇后改立她,于是这位身份卑微的内侍宫女差点一跃成为了皇后。你大概还会觉得这是个以讹传讹的谣言。可我偏要说与你听,因为这事是真的,只不过刚开始就被前朝两位帝姬生生拦了下来。两位帝姬是我大恒朝史上璀璨的两颗明珠,只可惜如今一位已经削骨为泥沦为土了,世人皆说一代嫡姬最后落得葬于西郊西山的下场也算是蒙了尘。而那位从前的主姬娘娘在选后的时候与我有过几面之缘,她特别喜欢我,瞧着我时眼睛会发亮,竟不像宫里三十多岁的女人。

唉,瞧我这记性,她早就不在宫里住了,在江湖乡下逍遥度日,少沾染了红尘,自然没有我们这些俗人气。

后宫妃子们不像母亲嘴里那样心机叵测,反而十分和谐。我初入内宫的心才悄悄放了点下来。宫内人少活动少,只能靠妃子们组局互相邀请。一日,飞花令罚酒,众人皆醉,我因为家中世代从武有喝酒习惯的原因酒量深、清醒着,无意听到雅嫔拉着贵妃的手哭卿卿,道:“你说那异族皇后怎么就那么福薄?照顾我们那么久,说撒手就撒手了。偏还被别人捡了个大便宜。”

身边奶娘很生气,要罚她们。我摇头,带着女孩的娇憨,撒娇:“奶娘,你就饶了她们吧。”奶娘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肃令侍女们封好口,对于此事一句话也不能多说。奶娘的手滑出了我的手,我再回头看奶娘时,只看到奶娘银色的颅顶。

母亲入宫来看我,说旌疏已经有了婚事,敲了日子,皇上下了旨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为他俩赐婚。母亲说:“一个被冷落的家族和一个被送来当人质的公主,你理这事干嘛?还敢后宫干政。你倒是肚子有些动静呀,莫要管这些闲事。”母亲再聪慧也不能猜到是我用如何收复前皇后母族的法子换了旌疏的赐婚。我身边有人跟母亲泄密。

三日后,贵妃殿传来喜讯,皇上来了我房里,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语调平和温柔:“益华,你要明白,你永远会是朕的皇后。”我垂眼,点头:“臣妾明白。”他是希望我安分,是希望我理解他的困苦、希望我不要去害贵妃肚子里的孩子。

他不了解,我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皇帝不常来后宫,更不常来我这儿,但日子总是要过的。所幸在这绛红色高墙内,每日大大小小的数目,管一管,日子也就过去了。我以为一直就这样子了,孤独但充实——宫禁森严,言行需慎,我见不到哥哥母亲父亲很久很久很久了。就连母亲做的葡萄糖我也没吃过几回了,仅有的几回还是娇宜长公主变着法儿送进来的。

贵妃和顺修容接二连三生了皇子皇女,可陛下有一日突然下旨把所有妃嫔的孩子都送到我膝下教养,后几日我才知道是因为贵妃在和陛下用膳时抱怨了一句带三个孩子太累了。我想陛下是真的很喜欢这位异族贵妃——大概率真的是沾了原配皇后丘丽黛的福气。陛下真的很爱她。

夜晚,我梦见有仙人引我入宝殿。仙人站在琉璃七彩的高门内,问门外的我后不后悔当年帮陛下。我从梦中惊醒,只见窗外一轮明月,清冷而明亮。当然没有后悔过,当年冒着全家丧命的风险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更是为了百姓和公道。

内务官察觉我身体有恙,提前告知了皇帝,皇帝便让我松手,让孩子们回到各自母妃身边去了。宫里一下子又冷清下来,只有皇帝来的时候忙活一会儿。

这样又过了三年。

这日,我站在柳树下晒着太阳,突然喉咙一甜,没有忍住,等神志清醒过来,床前跪了一片。皇帝在床下,用力地握着我的手,和太医说些什么。

我实在听不清,也就干脆不听了。

休整一月后,我能下床走动了。大主姬娘娘也来瞧我,她捧着我的脸痛心疾首,我却没多大反应。她说我瘦了,可我真心没这么觉得。又不好反驳她,只能说些场面上的话。

逢馨为我梳头,看着木梳上大把的头发,抽泣:“娘娘,这可怎么办啊,如果您奶娘在就好了,说不定她老人家有办法。”我让逢馨枕着我的膝头,故意嗔道:“胡说些什么,我可好好的,你莫咒我,否则我要罚你的。”

我突然想起冷宫里的金瑶娘娘,我拿上夜行衣要去看看。逢馨又要哭了,说,外面下小雪,娘娘可明天再去吧。我严肃地摇头:“这可不行。”毕竟我不知道明天是否能起得来。

金瑶娘娘在炕上躺着,闭目养神。她听到我的脚步,万分嫌弃道:“我是没那身家本事,否则早就走了。劝你早些走,偏要赖到如今这时候!”我陪着笑脸贴上去:“您就瞧在我下雪天赶来的份上,知会我一声,若我死了,我家哥哥父亲还有我的家族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金瑶娘娘等到我们将要迈出门时,答我:“恩上加恩,两袖清风,退隐庙堂,名垂青史。”

我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

今夜明月依旧孤独,行走在清冷的月光下,我想,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回寝宫后,我沉沉睡去,再醒来是几天后,大主姬和皇帝在争吵。皇帝说:“皇姐!求你了!”

——我亲爱的夫君,你在求什么呢?还有什么,我可以给你的吗?

哥哥进宫瞧我,我上边有七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嫡亲的哥哥唯有忍冬。哥哥看着我消瘦的面颊,哭了,他是个极易动容的男子。他在嫂子的搀扶下,语重心长地与我道:“趁着如今这形势,回家住吧。”

我惨烈地笑出声,眼睛里蓄着泪水:“胞兄,你讲与幺幺听,我如今身为皇后,如何抽身?更况且,当年是我自愿入宫的。”

“我既是自愿的,满怀期许地进宫来,却忘了他并不识我,不能怨谁,既是我酿下的苦果,我就得自己受着。”

兄长抬头,满目崩溃:“那算什么自愿?”

我怔怔地看着帐顶,念叨道:“终归……是我心中自愿的……自愿的……”

兄长出门时遇到了刚下朝的皇帝,我隐约听到兄长说拜见陛下。季家是臣子,就算哥哥心中诸多愤懑,也得一一咽下去。

我靠着窗子坐着,风从细缝中溜进来,陛下加快脚步朝我走来,边走边问:“怎么坐在窗边?你当知道如今你的身子受不起风寒。”皇帝将自己身上的厚袍脱下,加到我身上来,认认真真系好。而我正看见他身后公公变幻莫测的脸色,猜出公公此行未有另备外衣,我笑着脱下:“笙郎忘了,我不晓得冷暖病痛的。”他扶着我肩膀的手停了许久,才重新将袍子披回我身上,道:“华儿,我不知道如何救你。”声音很小很小,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就如我这浅薄的生命。

我虽然感知不到病痛的疼痛,但时至今日也终于能时常隐隐约约地感受到时间正在我身体里一点一点流逝。我让众人退下,安心地蹭上他的脸,这是我难得的大胆,以往的日子里我们总是要好好守着君臣之礼。当然,最重要的是我太明白他并不喜欢我,而我也不想让他感到不舒服。

“笙郎,”我在心底劝服了自己他是深爱我的,我扯开苍白的笑容,“国朝根本,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动摇。你千万不可找巫医,否则好不容易衰灭的巫术又会卷土重来,害人不浅。”

“笙郎,我幼时就见过太多因巫术造成的妻离子散、骨肉相残的事了,它们不是发生在戏台子上的。这让我很心痛。所以,别听那些想兴风作浪的小人的话,一定、一定不能用巫医。”

我有些喘不上气来,他将我圈进他的怀里,我们很少离得这么近。如此亲昵。

“母后!母后!”

臻珠又来了,这次还带了水果做成的糖葫芦。臻珠是我最喜欢的公主,皇帝疼爱她,是陛下登基后第一位在生母身边长大的皇室血脉。她从小最爱往我房里跑,所以她母亲去世后就索性养在我膝下;在我生病后,她去了水芜阁,由皇帝亲自教养,但她却来得更勤了,她时常坐在我和皇帝的身侧,听我俩一言两语的对谈。这总让我产生本该感到不齿的错觉——圆满的一家人。

秋季过了一大半,天开始急转变冷。

太医和娘亲说,夫人,与将军说一声罢,我这就要去勤能殿禀报陛下了,皇后娘娘挺不住了。

彼时的我躺在偌大的纱帐中央,看着床的边缘都觉得那样地遥远。我爬着起身,狼狈不堪,强忍住头痛呕吐。唤逢馨为我穿上和皇帝初见的那件粉色金莲裙,又让人将我抬到玉山亭楼上,凭栏坐着。

逢馨一直憋着泪,就连哽咽声也强藏着。我无法安慰她,亲近之人的离去将会是一生的潮湿。

我的笙郎在四刻钟后急急忙忙出现在我面前,步履急促,仿佛和人争着抢着。这一幕倒让我想起在木南围场的时候,他和他的弟弟长桑旌就是迈着这样的步伐走向他们的父皇,争着先和他们的父皇搭上话。

他的手在抖,我用尽力气反握住他的手,尽力保持眼睛清明、不要变得浑浊。我多么想告诉他,笙郎,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天了。我多么希望这夕阳晚点落下。可现在说一句话都要费上好大好大的力气啊。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是干涩,但为何我却听出了哭腔。“巫医与我讲,有强撑着续命的办法,但要我恢复巫医的地位。华儿,我拒绝了。”

“华儿,我为了江山,负了你。”他的声音听起来太飘渺空洞了些,“这万里江山,帝皇百年孤独,如今我为了它弃了你,你也为它弃了自己。华儿,我害怕——不要留我一人。”

这声音含着过于浓烈的绝望了。我皱着眉,举起手想绘他的眉头,亦如幼时画师教我时我的运笔。可终究是不能够了。

“笙郎,我是国母。理当如此。”

我的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只剩一片黑暗;渐渐的,耳边也变得极其清净,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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