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楠木忆·预言成真

黛熠朝五年,长桑熠二十一岁,长桑云二十岁,我的大女儿姚微重十六岁。

这一年的六月,天气酷热,长桑云在南方桃源郡起兵,短短三日就组建起了足以连绵压境的庞大军队,无数的大恒子民冒着杀头的危险脱离生养之地、迈入桃源。

比起不顾国力民生以征战为乐的皇帝,百姓们更信任忠诚勇毅了三代人的定远将军府。而长桑云即是记录在册的将军府第九代嫡孙。再加上长桑玥和嫡姬昔日胜利者的声望加持,他只要振臂一呼,就能引去无数愿意肝脑涂地的人们。特别是那些早就希望定远将军府取代皇室的人们。

皇城陷入紧张的危险气氛中,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大变化,乐坊依旧堆满了听曲和谈生意的人,小贩依旧在走街串巷,夜晚的青楼依旧是歌舞到天明。

这就是长桑熠和长桑旌的不同。

长桑熠虽然也怕死但不会选择软弱的处理方式。

还记得当年同样的情况下,长桑旌选择了对百姓进行极度严苛的管控和最后的封锁城门;如今,在长桑熠的朝廷上,有人提出了同样的解决办法,但转眼就被处了车裂之刑。

他勤修工事,放言只要长桑云敢来,他就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亲自手刃他。

“那陛下会放过那些跟随长桑云的将士吗?”女儿们绕膝,好奇地问。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摇摇头,否认道:“不会。”

“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微重的乌眉蹙起,她靠在红木灯架边问。

我叹了口气,都不知道说她多少遍了,那灯架边站不得,形成了习惯,万一哪一日点了灯、架子又不稳了,岂不是会烧到她!我知道她不喜欢我就一个问题啰嗦,只好站起身,动手将她拉着,远离了灯架。

“这就是战争。”“不过若是换成先皇,应当只会处理为首的那些将领。可是,”我的目光落在求知若渴的小女儿身上,“我们的陛下是现今的这一位。”

夜色渐浓,我和夫君正打算就寝,还没换下外衣就听见咚咚咚的敲门声。我让侍女开了门,进来的是微重。

微重身上背着一个小包袱,挎着一杆红缨枪。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不好,但还是理智地让侍女们离开了屋子。夫君看到微重的装扮也瞬间明了他的目的,也变了脸色。

这是夫君甚少的不悦表情。微重一下就知道了我们的想法,可她还是坚持,一点口也不松。

我敲着桌子,很是焦急:“你才十六岁,你去了能做什么呢?你的武功也还没练成,尚未出师,去到那里做一个煮菜做饭的,有必要吗?”

微重冷静地反驳我,眼神、嘴角、语调,无一不坚定:“我参与进去了,为百姓争一个明天,为天下争一个公道,就有意义。而且,师父说了,我有天赋,实战对我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我的心一颤。

她说第一句话时,益华堂姐的模样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想起姐姐了。

是回避,是遗忘,还是放下,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我没有再开口,轮到夫君与微重说道、理论。两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我抬头看着微重,肤如凝脂,神色寡淡,气度不凡,这是我花费了很多精力心血养育十几年的骨肉。我乐意见到她展翅高飞,但我不希望她坠落于天际、与死亡作伴。

可我知道我拦不住她,她如今愿意站在房内和我和我的夫君好废口舌,仅仅是因为她敬爱我们。

微重啊,你知不知道,父母要放手,有时候真的很难。

我深深地呼出肺腑中的浊气,与我的宝贝女儿对视,问道:“确定了吗?”不等她回答,我就已经接上了话:“你这一去,成,就是带着姚家高升;败,就是整个姚家上上下下数百号人与你陪葬,青史中关于你的记载也就是乱党二字,无名、无姓,你的志向将永远无人知晓更不会有人敬佩。考虑清楚。”

微重显然是早就考虑到了此事,她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断绝书”三个字,字体工整、大气。

我拿过断绝书,点点脑袋,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走到灯架前,将书信置于火焰上烧毁:“若是真输了,当今陛下怎么会翻阅这封书信,倒不如不存在,让整个姚家季家上下一心。”纸张变成灰烬,我看向女儿,担心但也必须放她走:“去吧。姚家,你爹会去说;季家,我会亲自去。”

次日,我便写了书信给各房,约定一月后在一桢城见面。

我让侍女给我戴了发包,将所有头发都扎了起来,通过铜镜,我看到了一位让世人满意的完美夫人。

可是,回一桢城,我还是想穿那条甲绿的裙子。

回程路上,流民遍地,我让侍女施粥,施干粮和衣衫。到达一桢城时,随行的三辆大马车都已空空如也。

开爽堂姐的两个孩子在雪宁榭跟祖母玩,祖母欣悦地夸赞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呀,已经不是我跟前那个需要长辈们护着的小丫头了,如今啊,你能独当一面,事啊件件都做得漂亮。”

我的目光随着祖母说话的节奏在她苍老的脸庞上流转,高耸的银白色发髻,眉毛稀松,圆顿的鼻尖,五官之间都是岁月流淌留下的慈爱宽厚。

“我终归是要去的,家里有你我放心。”

少年时汲汲所求的一句话,在今日成真。

可我知道,祖母的心里还是最看重益华堂姐——那个幼时就离她很远的孙女。

“我这把老骨头,如果能等到小幺就好了。”

我在桌下闲来无事活动的手指一僵,生怕自己的脸色有异:“当然能,三哥哥带着他呢,三哥哥说今年若是他不犯浑,就能回家过年。”

祖母长长地叹息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用手中的拐杖敲打地面:“小幺幼时虽然调皮爱玩,但不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性子,怎么现在就!这事,”祖母狠狠地道,“就怪你伯父,十三岁,还是一个比花娇的年纪,就这样放手送到别人军营里什么都不管了!能不学坏吗!”

开爽堂姐起身,行至祖母身后,轻轻为祖母拍背顺气,顺着祖母的意思哄道:“这事确实是伯父做错了,只是事已至此,您老别生气,若是气坏了身子,我们可都要找小幺算账的。”

祖母笑了,笑道:“那可不行,别到时候人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们又给我把他骂回去了。”

如玉糕和麦芽糖一同送了上来,开爽堂姐的小女儿眼最尖,盘子才放下几秒她就一溜烟地跑到了我们跟前。

孩子们的心性总是别无二致的,就像微重幼时一样。

孩子们因吃的聚在一起,又因吃的一哄而散。

“妹妹,你叫我们都回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玉华姐姐莲步慢挪,走到我身边,俯身问道。

“妹妹不会是来践行楠木可依的预言的吧?”一句话,三分打趣,七分嘲笑。

我垂眼一笑,等她没趣自己坐下了才开口:“楠木可依,是祖父一辈众人的梦境,也是大师算命之结果,我命薄,自小就觉得自己承不起这样宏伟的断言,只是一直托了益华姐姐和祖父祖母的福,才顶了这名号这许多年。”

我重新看向祖母,只见祖母眼中聚拢了深沉的忧郁,但她一句话都没讲。

“祖母,”我抿唇浅笑,情谊真挚,毕竟祖母庇护了我十几年,无论是因为楠木可依的预言,还是因为看在益华姐姐的面子上,我都感激爱戴她,“我知道,这楠木可依的预言本不是我的,是益华姐姐见我初入季家深感惶恐,特意让给我的。虽然家族上下一直对此闭口不谈,但我还是很早就知道了。”

我起身,跪下,给祖母磕了个头,鼻头渐酸:“小楠多谢祖母经年照护,我知祖母已尽全力,魏晋李密有言‘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小楠亦是如此。只今日,小楠不得不在明知有违祖母祈愿的情况下,让季家全族随我入局。”

身后传来“匡锵”一声,玉华姐姐一直拿在手上把玩的铁器摔在了地上。全部人都仿佛被夺去了喉咙,堂上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堂哥季岭冬低沉的嗓音传到了在座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么说,微重是真的到了叛军的队伍中?”

我点点头,玉华姐姐即刻爆发,怒气冲冲地直接冲我而来:“季梦楠,你这个自私的疯子!为了预言,为了自己的功名,为了你的女儿,竟然让我和我夫君家都为你陪葬!”

我迅速起身,却没等来扑来的玉华姐姐,她行至一半就被哥哥弟弟们拦住。

我的沉默给出了答案。

岭冬哥哥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看向亭顶,话语中似藏住了这过去十数年的风霜雨雪:“好了,季家与当年早有不同,朝廷又不复往日,全家必须上下一心。”

“我们,不过要乱世求生罢了。”

什么时候,连岭冬哥哥都变成了这样失意屈服的人。

“如果”

“别说了,”祖母厉声喝住,“玉华、隐冬,别再说了。我们季家忍辱偷生忍得还不够吗!已经几十年了,几十年了。”

祖母的目光变得深远落寞,孩童欢快景也不能缓解:“你们祖父在时尚且争上一争,晚年也不能够,那时我想他操劳了半辈子,不想争了也就罢了。后来你们的父辈,除了老二外,也是无一敢争,我想世事混乱,能平安活着已经是幸事一件,故而也罢了。后来,轮到你们这些子子孙孙,我才发现,季家要争已经争不起来了。”

祖母说到最后,情绪急切,眼眶迅速地湿润发红。

祖母吸了吸鼻子,声音微颤抖,道:“如今你们再不争,”她伸出手,指向在庭院中欢快嬉戏的孩子们,“以后你们又拿什么保住你们的子子孙孙!”

反对的兄弟姐妹们都哑然,低下了头。

有些骨气是在无声无息中消失的,也是在无声无息中重新聚集的。

“好,”玉华姐姐咬破了饱满的玫唇,双手互相牢牢地攥着,“事已至此,我们也没有别的路可选,我就陪你赌这一次。我不会让夫君家知道这事,也会控制好夫君家。”

玉华姐姐表了态,其他姐姐们也接二连三地同意。

在家里待了两天,我就踏上了回昌平的归途。沿途要经过的十个大城镇已经被长桑云率军夺下了六座。我远远看了微重一眼,而她只全心全意地将所有目光放在了军士和百姓身上。

这时的微重已经换上了铠甲,提着一把重剑。

再回昌平,整个帝都的气息都与我去时不一样了,严肃中带着凛冽。

听说长桑熠现在日日去军营操练士兵、苦练刀术射术。看来,他是存了一定要亲自打败长桑云的心。

府门清冷,我在府中后门望向对街的季家旧府,尘封的旧忆随着夹杂着飘雨的凉风席卷入心肺。直到夫君的声音温润地在耳边响起,才于抽离中找到事实,我失望地看着那张已经老旧掉漆的木门,自顾自地道:“岭冬哥哥他们已经五年没有回来了。季府就剩十个仆人,下个月连管家都要告老回乡了。”

声音很小,却飘进了夫君心里。

他心疼地将我搂入怀中,细声安慰:“梦楠,你还有我。”

这天,在仅我们一家居住的新姚府后门,他陪我看了一天人烟稀落的旧日国丈府后门。

再听到微重的消息时,长桑云已经带领军队驻扎在了昌平城外百里之地,声势浩大,得尽民心。昌平城内无人敢支持长桑云,但都在私下悄悄议论,议论长桑云队伍中那些得力女将们。

府内大门已经关了数月,随着大队的逼近,夫君忍不住问我:“如今一切已到焦急缠绕难解处,你确定你姐姐们能控制住她们的家人?”

我肯定点头,忙着手上为儿女做的青团,没有看他,但有十成把握地回答他:“我们季家女人都不是池中凡物,只要她们想,掌控她们夫君家就不是问题。而我很了解她们,她们虽然嫁给了别人,被外人冠上了别的姓,但始终把自己当成季家人,她们不会牺牲自己的利益保护姚家和微重,但能牺牲自己的利益保护季家和我。”我手上动作慢了点儿,“就像当初益华姐姐一样。”

结果如我料想的一样。

昌平城破,长桑熠战死于长桑云的荡平枪下,而关于微重的身份在长桑云公布之前未曾被流露一分一毫。微重回到家后与我讲,途中遇险数次都得家人伸出援手,数次胜利亦是得益于有家人将隐晦消息提前告知。

季家倾全家之力在暗中将微重托举到了长桑云面前。

长桑云登基,他先宣了功臣新臣,而后召见了老臣,最后在后宫见了昔日和定远将军府有交情的人家和我。

长桑云继承了他父亲的冷面玉容,也继承了他母亲的那双眼裂长、褶皱深的双凤眼,他说话有的放矢、给足体面,处理事务也决断,是个没有辜负血脉的好看郎君。

他赏了我很多好东西,就像当年异族皇后赏益华姐姐一样,他不吝啬对微重的夸赞,也提到了对季家的认可,临走前,他还为了让我安心地道:“等正式开朝,就会论功行赏,微重会是个好将军,年岁和男女都不会成为一个好将军的阻碍,也不会成为微重的。”

我走出熟悉又陌生的椒华殿,走下十三层台阶,走向换了一批新兵驻守的朱雀门。天光明亮,笼罩了整个大地。

夫君在朱雀门前等我,他身后是一辆宽敞的马车和熙熙攘攘的昌平城坊市。他与我相拥,于我耳边轻道:“天下,终于又迎来了新的太平。”

我喉中苦涩,抱着他腰身的手臂收紧:“姐姐没有做到的,我做到了。姐姐想给我们的,我给他们了。我终于能让姐姐安息。”

云朝百安历一年一月,微重被封北威军大将军,姚家和季家被分赐“济世”“智勇”二词,季家人也逐渐再回庙堂并得重用,再拾昔日季家立家时的立世之志。五年后,微重赢下了她有生以来的第一场大胜仗,被赐定远名号,入昔日定远将军府;六年后,忍冬哥哥成为皇家学堂首席夫子,开始广纳天下学子为其门生。

快要完结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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