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层云,千山暮雪。
昆仑丘,到了。
江舟将阿威阿猎藏在天水池旁的山洞里,对阿威道:“你在这带着放心,整个昆仑丘人烟稀少,尤其是这里,没人能发现你们。”
随后,她带着白泽去找师父,刚到殿前,师姐便迎面走来:“舟儿,你来啦。”
江舟小跑过去,甜甜道:“师姐,想死你了。”
“我也是。”师姐笑着捏捏她的脸。
“师父已经闭关了。但他一直在等你,所以还没辟谷。”
“师父闭关了?”江舟惊道:“他不是只有到每位弟子出师之时才会闭关吗?”
师姐笑吟吟说:“那还用问,你肯定也要出师了。”
她突然严肃:“那师父为何会闭关后再唤你?真是奇怪。”
看着对面有点紧张的江舟,她又安抚道:“估计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无需面见你交代。”
*
江舟告别了师姐,带着白泽直奔后山。
到了后山洞口,江舟叩拜道:“弟子江舟,携白泽叩见师父。”
明镜真人的声音从洞内传来:“起来吧。”
“徒儿此去不过月余,不知师父为何突然闭关,若是徒儿已经出师,为何师父未曾告知徒儿?”
“为师此次闭关,确实与你无关。”
明镜真人的声音厚重稳健:“为师有要事交代于你,和白泽。”
“舟大者任重,马骏者驰远,为人也当人尽其才。你是为师最为出色的弟子,理应是这九州未来的掌舵人。在你拜入我师门之时,我已立誓,从你之后不再收徒,你就是我的关门弟子。你可明白我对你寄予的厚望?”
江舟叩首,“徒儿难谢师恩。”
“你极具慧根,是百年难遇的修仙奇才。但你的心智却不成熟,太过贪恋人世繁华,为师悉心栽培多年,仍是不开窍。”
“你想成侠,却不明白侠之大义。白白浪费了这一身修为。”
“师父,”江舟辩驳道:“徒儿这一路虽未有大功绩,但也算行侠仗义。待徒儿多闯荡几年,小义积攒多了,也能汇成大义。”
“为黎民,为苍生。才是大义。这也是我让你修仙的根本所在,所谓,造福万物生灵。”
“徒儿不懂,我人还没做够,为何要成神仙呢?黎民百姓固然重要,可是我的人生也很重要。徒儿不愿做不悲不喜,不死不灭的神仙,只愿在这人世间痛痛快快的走上短短一遭。”
明镜真人长叹一声。
“你想为侠,师父成全你。”
他缓缓道:
“四方神灵:东方木之青龙,西方金之白虎,北方水之玄武,南方火之朱雀,你可知晓?
江舟点点头道:“徒儿知晓。”
明镜真人接着道:“很早以前三界秩序便已失衡,凡间妖族势微,人族统治。
昆仑丘本就是天人沟通之地。如今众神仙陨,天界凡间再难相通。前些时日我难得联络天界,才知天界形势比我想的还要可怕,有神仙与魔界中人暗中勾结,若天族失势,魔族得势,这凡间必要生灵涂炭。
四方神灵在创造凡间之后便已沉睡。你的任务就是唤醒它们,让它们重塑大荒秩序,维护人间安定。”
江舟呆呆道:“大荒茫茫,我怎么去寻它们的踪迹?”
明镜真人悠悠道:“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这其中的规律,需要你自己去寻。”
江舟终于缓过神来,她惊道:“师父,您未免也太高看徒儿了,此等艰巨的任务,岂是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所能完成的!”
“为师不还给你安排了白泽吗?”
“白泽?”江舟看看身旁一脸淡然的白泽,“他的修为可照我差远了,师父,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他的作用,以后你便知晓。”
他郑重道:“还有一点要切记!如今四大神灵的封印日渐薄弱,凡间已有魔界势力的渗透,大荒之内已是暗流涌动,你们此次定要潜行匿迹,切勿泄露风声。若被魔道之徒知晓你们的行踪,恐怕会图谋不轨,控制神灵力量以为己用。
况且大荒百姓,皆言神灵长眠,心怀敬畏,若知晓你们的行踪,反生疑窦,乃至横生枝节。
切记,此事关乎苍生安危,不可声张。
去吧,若你能完成使命,便是出师了,师父也不会再令你修仙问道,你便去寻你自己的天地吧。”
“师父!”江舟突然唤道。
“还有何事?”
“此等艰巨的任务,师父为何不亲自出马?”
“……为师也有自己的使命。”
“师父!”江舟又唤。
“说。”
“此等任务险峻,徒儿此去,不知能否生还。江舟不惧生死,只怕双亲在世上孤苦无依,徒儿走后,还望师父对他们多加照拂。”
“你的父母,为师会让你的师兄护送到蓬莱仙岛生活,此地没有天灾**,安定祥和。这是你为苍生奔走应得的回报。”
“谢师父!”江舟喜道。
明镜真人的声音从洞内传来,此时变得清朗有力,“舟儿,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江舟叩首,起身。
“师父!”她再喊。
“请你为白泽医治。”
白泽猛然转头,他有些不知所措,心里没由来的生出些许自卑,他虽腿脚不便,但自以为没有耽误二人的行程。
她却这么在意吗?
江舟眼神坚定,看向前方:“白泽是我同伴,他若腿脚不便,也不利于……我们的出行和完成任务。您的扶苏生息术天下无双,定能医好白泽的腿骨。”
原来如此。
他猝然一笑,心里也凉凉的。
果然是怕耽误她。
“何须如此?”白泽声音如同淬了冰:“江姑娘若嫌在下是个累赘,明镜真人可为她另寻高人。”
“我并非此意!”江舟情急,想要辩解。
明镜真人道:“舟儿你先下去,白泽留下。”
江舟回头看着白泽,对他微微点头,眼神里有些许安慰,掺杂着丝丝委屈。
但并未多言,带着一狗一豹向山下池子走去。
明镜真人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不愿医腿?”
“当时没治,已经习惯了,如今医好也无甚意义。”
“残疾也能当习惯?”明镜语气带了恨铁不成钢的愠怒。
白泽微愣,他甚至有些错愕。
凭什么?凭什么他如今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明镜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沉声道:“你进来,让我仔细查探你的伤势。”
“不必。”白泽转身就要走。
“白泽!回来……”明镜声音愈发急切,却始终不愿走出山洞。
他叹了口气:“你为何如此执拗?这是我欠你的。”
白泽眼里有微光闪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所亏欠的那个人,不是我。”
时间仿佛凝滞了。
明镜真人并无说话,白泽也不言语。
良久,明镜真人好似妥协。
他的声音缓慢沉重:“江舟七岁拜入我门下,是我最得意,最器重,最疼爱的弟子。”
“此去经年,长路漫漫,她被娇纵惯了,免不了抱怨,还望你多加担待。”
白泽淡淡道:“明镜真人信不过我的为人。”
“不,我自然信得过。”明镜真人情急否认。
“此次任务,只怕是危险重重。若到危急时分,还望你能护她性命,必要时刻,还请你,舍身相护。”他沧桑的声音中掺杂着乞求。
白泽自嘲道:“自然是江姑娘更重要,毕竟我只是个祭品。”
洞内之人的脸上刹那一白。
白泽微微鞠躬行了一礼,朝山下走去。
“白泽!”
那个声音愈加苍老无力。
“你父亲的事,是我错了。”
白泽顿住,他的眼眶微红,未曾回头。
“父亲告诉我,他不怨你,亦不恨你。”
“他只是,心凉了。”
他苦笑道,快步往前走去。
江舟正站在石阶下等他,听到他一重一浅的走路节奏,她回过头,眼里有深深地不解:“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愿意医好你的腿?”
“我不想欠别人的。”
“怎么能算欠呢,你为苍生奔走,这是你应得的。”江舟有些急,拉起他的衣袖就要往回走。
“江舟。”
这是白泽第一次喊她的名字,他声音透着疏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江舟神色几番变换,惊疑,失望,无奈,妥协。
她的唇瓣轻启,欲语还休,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走吧。”
*
江舟带他们来到了天水湖。
天水湖一侧被群山万壑阻断,山顶皑皑的白雪终年不化,看不到尽头的湖面如同明镜一般,将云天包揽。天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若不是湖边一片青翠的草地和缤纷的野花,这种混沌未开的白白茫茫怕是会使人不知天地所在。
阿威已化为人形,他惊呼道:“真是人间奇境!”
白泽走到湖边的石头上,他用手轻轻抚摸,自言自语道:“还在。”
“别动……”江舟失神。
她怔怔看着白泽,“你坐下。”她命令道。
白泽依言坐在石头上。
“好像,真的好像。”江舟喃喃,你和我第一个朋友,长得好像。”
“第一个朋友?他是谁?”白泽试探道。
江舟想了想,叹了口气:“其实,他是妖。”
白泽心里没由来地一松,倒像是自己终于卸下伪装。
他问:“你们是在这里相见的?”
“对,就是这。当时他就自己一人坐在这块石头。背影看着很孤独……”
“据你先前所说,他是妖。妖也能算你朋友?”
“当然,我答应他了。我们两个都是对方的第一个朋友。”
“他是妖啊。”
白泽像是在引导她:“当时你不懂事,误认妖做了朋友。后来跟着一身浩然正气的明镜真人修习,不应该将那个所谓的朋友视为人生污点吗?”
“我怎么感觉你这话里带刺呢?”江舟不满道:“我师父的确一身正气,他除妖,是因为妖该除。”
“还有,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人生污点。你这话真的很让人不舒服,不论他如今是好是坏,当时他对我是绝对没有恶意的,我不允许你羞辱他。若有第二次,休怪我不客气。”
江舟拂袖转身,接过阿威怀里的幼豹,走进桃林里去找与天水湖相连的清池。
她把幼豹放在池水里,心里思忖刚才的话会不会太伤他了,但一想到白泽的话已经触犯到自己的底线,自己有生气的权利。
于是她内心顿时坦然了。
白泽从后面追了上来,他站在江舟身侧,好生劝道:“刚才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妄加评判你和朋友的关系。”
没有羞于启齿,没有不好意思,白泽痛快地道了歉,声音甚至有点愉悦。
江舟也不是记仇的人,她转过身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对妖兽之类的事有经验,看看这样泡行吗。”
幼豹在池子里自娱自乐的玩水,扑腾起阵阵水花,它的身体并未有任何变化。
白泽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幼豹的天灵盖,“它体内的经脉正在疏通,灵穴也得到了滋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四十九天之后,它大概会出落成一个伶俐的姑娘。”
“那敢情好啊。”江舟笑开了花,不过,她音调徒然降了下去:“她若是寻常女孩,我们还可以一起聊聊女儿家的事……”
白泽恍惚中竟觉得她脆生生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可惜了,是只妖。”
她摸摸幼豹的脑袋,“这些天你要乖乖的泡着哦,以后跟着我生活,我一定会努力把你教成好妖。”
幼豹也感受到她的善意,亲昵的蹭了蹭她的手心。
“对了,我们应该给她起个名字。”江舟看着白泽和阿威,“我已经给阿威起过名字了。我没怎么读过书,起不出好名字,这次你们两个起吧。”
阿威挠挠头道:“阿威肚子里也没墨水,还是白公子起吧。”
两个人都看着白泽,白泽想了想,“她的速度世间罕有,不如就叫她追风吧。”
“追风,追风,连风都能追上,好名字!”阿威赞叹。
“不好。”江舟蹙起眉头,摇头道:“追风听着好累啊,我觉得简单点好,起个和阿威般配的名字最好,贱名好养活嘛,就叫她阿猎怎么样?”
白泽淡淡道:“你随意。”
阿威拍拍幼豹的头,“委屈你了,小豹子。”
江舟扁扁嘴:“你们要是不满意,等她成人让她自己选好啦。”
白泽勾唇轻笑,抬头朝桃林深处看去。那密密匝匝的桃林,绵延至远处的山坡,绚烂如云霞。
白泽看那桃林看得出神,往深处走了几步,江舟把阿猎递给了阿威,三步两步追了上去。
她有心炫耀:“这是我最喜欢的花,人间四季无常,但昆仑丘灵气充盈,我师父更是木灵大修者,所以他用灵力滋养,使昆仑丘的桃花四季常开。”
白泽心里一阵冷笑,大荒之内四季不调已致民不聊生,昆仑丘内却能纯粹为了欣赏而连年桃花不断。
父亲,这就是您交的好朋友。
他捡起一片落花,那花瓣薄如蝉翼,色泽娇媚,粉嫩之中透着淡淡的胭脂红,犹如眼前少女脸颊上的晕彩。
“你们很像。”
他看着桃花,冷不丁的四个字。
“什么?”江舟有些不明所以。
“你和桃花一样,只能在春光下开的绚烂,看似乐观向上,其实娇气脆弱……”
清风起,天水泛起波澜,携着凉意的湖风,向桃林吹去,桃枝簌簌轻颤,花瓣纷纷飘落,洋洋洒洒。
他看着眼前的花瓣雨,残忍的开口:“一阵疾风骤雨打过,便承受不住,只能随风漂泊,无所依从,最终,碾落成尘。”
江舟低头,看到满地花瓣,很多已经被踩碎,揉进泥土里,余下淡淡香气。
她蹙起眉头,针锋相对:“承受不住?那你可猜错了,我这个人,顽强得很,从来都不会掉眼泪。再说了,零落成泥又如何,生的绚烂,死了也能做肥料,这样才真正有意义。
还说我碾落成泥?就你这幅身子,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吧?”
白泽神色一暗,竟发出一声轻笑。
江舟瞥了一眼湖旁的青石,眉头一挑,报复般开口:“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他依然没有做声,静静地看着她。
“你呀,你就像这石板上的青苔,不张扬,不显眼,是难让人留意的存在。没什么追求,没什么希望,就这么一声不吭,静悄悄的活着。”
白泽眼皮一抖,嘴角扯出一抹笑,声音很低:“江姑娘只说自己不读书,可评价起别人,却是一针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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