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露水

脚能着地了,小麦就把剩下的香肠都拆开喂给狗,狗连吃了三根,一张狗脸显得格外震惊。

将近一周没有出门,屋里堆的垃圾越来越多。小麦每根手指头上都挂着垃圾袋,重得两条胳膊瑟瑟发抖。没办法,硬撑着,一步一步地从楼梯上缓慢地挪下楼。

不是因为脚痛,是有点害怕楼梯。

多崴一次脚,就多害怕一分,站在楼梯顶上往下看,最多十几个台阶,依然看得小麦头晕眼花。

小麦索性不看,侧过身子去看楼梯扶手,下一阶歇一阶。

不去想什么时候才能走完所有楼梯,才能撑住继续往下走,小麦能感觉到上臂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手指因为被垃圾袋勒住不能回血而胀痛,勒住的地方烧痛。

她面色如常地一步一停,对肢体的痛苦无动于衷,好像身体上装着的是别人的胳膊。

走到二楼的时候,小麦听到楼下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还有一种随着脚步哗啦哗啦响的声音。

小麦连忙在缓台上停下,走到一边把路让开。顺便把手里的垃圾也搁在地上,伸了伸勒得发紫的手指。

先映入眼帘的是小学生的冬季校服,深蓝色带着白边的棉袄,看起来又重又不保暖。硕大的帽子两侧带着长长的粘扣,如果戴上这帽子会活像个扣着巨大中世纪头盔的傻子,头顶和帽子顶中间的缝隙,足够再塞进另外一个小学生的脑袋。

小麦认得这件校服,她也穿过这件校服。

那哗啦哗啦响的声音一下子清晰了,是塑料外壳的笔撞在铁质文具盒上的声音。这声音在小麦的后背上也响了十几年,小麦本应该更早地分辨出来。

小麦知道她的名字,赵露。

仅管小麦从来没有和邻居交际过,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在家也不会出门,但她还是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名字。

这栋破楼的几层烂墙,根本谈不上什么隔音效果。所以小麦总是能听到,每次对门响起中年妇女的怒吼和咒骂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地先喊一声“赵露”。

赵露有时候能在那些高亢的嗓音里听见几句中年男性的安抚,但常常也只会引起更强烈的回扑。妈妈的指责和哭泣总是长达两三个小时,但小麦从来没有听见过稚嫩的哭声。

或许在有人能听到之前,这个小姑娘已经选择不会再哭了。

她身上背着个黑色的大书包,书包上好多带子和卡扣,像模拟某种登山包的样式。对于赵露的身高来说,显得有点大了,尤其是在装满了书的前提下。

小麦怀疑她怎么在地面上保持平衡,而不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楼梯上背着大书包的小孩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往上爬,像一位虔诚的西西弗斯。

可那山顶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小麦心里盘算应该称呼她什么。第一次搭话就喊她赵露,感觉不太舒服。叫小露,感觉不太好听。

她没有遇到过这种问题,她自己的名字:李麦,麦字由于张嘴发音,喊起来很顺口。同学朋友都喊她小麦。

那叫什么,露露……?

又或许她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小麦的大脑在疯狂旋转。

“嘭”地一声,书包砸在小麦面前的地面上,激起一大片灰尘,笔在笔盒里发出碰撞的巨响。

小麦吓了一跳,身体反应比思考要更快,伸手把书包捞起来,说:“黑色的包放地上沾灰,你妈一眼就能看出来”

赵露平静地看着小麦,淡定里带着一丝不屑:“今天周五,放学早。我妈还在上班,我回去擦擦不就得了”

还没等小麦说出“有道理”。赵露腰一弯,把小麦身边大部分垃圾袋都提了起来,转身快步跑向楼下。

小姑娘的马尾辫在脑袋后面一甩一甩的,鬓角的碎发有点发黄,显得有点毛茸茸。好像是根本不打算给小麦犹豫的时间,小孩灵活的腿脚哒哒哒地飞快抬起落下,眨眼就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小麦抱着书包呆呆地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只好拿着剩下的几袋垃圾,抱着书包往楼上走。

虽然小学生的身体尚在发育,但胜在健康。小麦抱着书包才发现,这书包比看上去的还要沉,躺了一周的小麦四肢虚软,肌肉活像放了气挂了三天的破气球,一边发力,一边漏气。

没走两步,小麦就已经累得呼吸不畅。

还没到四楼,身后轻快的脚步很快地追了上来,小跑上来的赵露有点喘,但看上去并不怎么疲惫。

小麦感觉自己要累死了。

“我自己背吧”赵露抓住书包带,想把书包拽走。

“咳咳咳咳……你……你等一会”小麦埋头喘了一会儿。

赵露听见话没再说什么,只是两只胳膊伸直,拉着两个书包带子往上举,想帮眼前这个格外虚弱的成年人分担一点重量。

小麦看了更是羞赧,只好松手。书包像个大摆锤一样摇起来,但赵露非常熟练地屈膝接住书包,像个高明的举重运动员:“你身体不好吗”

“倒也没什么大病”

“我妈说你家里有病人,所以每天都有人在惨叫”

“……不是我叫的”

“我知道,是你妈妈在叫”

赵露掂了一下书包,防止它滑下去,小麦想接过来,但是小孩往后缩了一下,不配合。

“她怎么了吗”赵露问。

“没怎么,就是老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吗”

“不一定”

“那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这样”赵露把书包反背,书包带拉紧在背后,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小麦看着那双清澈执拗的眼睛,却猜不出赵露心里最终的问题。年幼的孩子总是对死亡和疾病好奇,这是因为他们在这个方面格外富有。

是因为这样吗,小麦看着平静的赵露,后者的目光清澈,并未藏着什么“难以捉摸的邪恶”。尝试阅读她的表情,却感觉像是在面对一面光滑的镜子。

不论是谁,面对这么年幼的灵魂,都只能照到自己。

“你家门口有可视门铃,你在这儿问什么你妈都知道”

“她不知道,因为那不是我家的门铃”

小麦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那不是”

“她还是天天贴在门上听啊”

小麦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她笑起来:“没准你妈只是用不惯门铃的软件”

“那个门铃是别人带来让我妈安上的”

赵露抱着书包但依旧站得很直,看上去有点义愤填膺。

这就是为什么每次偶遇赵露,小麦都能看见她小小的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一双蛮横的手伸出来,把她拽进家门里。小麦没见过赵露的妈妈,应该是刻意回避和小麦碰上,但也能猜出那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典型的母亲,被迫害妄想,善于表演受伤,向所有人索取。

尤其是向面前的这个早慧又善良的孩子索取。

“谢谢你,垃圾的事情也是,门铃的事情也是”小麦尝试挤出一种胜券在握的微笑:“门铃的事情我之前就知道了,但还是谢谢你告诉我。”

赵露的脸上先是意外,又变成疑惑:“那你还……”

“你是个好小孩”小麦打断她,同时为这次打断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下次有机会我们再聊好吗”小麦又指了指楼上的方向,大概就是赵露家的门。

赵露听懂了暗示,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上走去。

小麦直到听见赵露掏出钥匙打开门,才一手虚扶着楼梯扶手慢慢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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