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起了个大早,破天荒地在早上烧水洗澡。
等她收拾好了推开卫生间的门,正好碰见护工大姐在门口,支着门:“你快去里头换件衣服,小军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了”
门框外头斜着伸出一只手,朝小麦晃了晃。
小麦拿着毛巾绞着发尾的水,进屋披了一件外套。推开卧室门走出来的时候,发现屋里堆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大张的纸板箱、破木板、塑料布堆在一起。
护工大姐笑的合不拢嘴,帮忙把东西摆进客厅:“诶呦小军真能干,这下好了,阳台不漏风家里更暖和了”
田军嘴里叼着钉子,正在厨房阳台的破木门框上敲敲打打,通往阳台地方没有门,他在用纸板箱把整个阳台封起来。
小麦把毛巾搭在肩上,给护工大姐搭把手。等她们把材料和工具箱搬进来,小麦看见四楼下楼的缓台上还支着一张沙发垫。
“那个也是吗?”小麦吃惊地问护工大姐。
没等护工大姐回答小麦,田军一个箭步冲出了门,跟小麦险些撞了个满怀。
但他很敏捷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同时双手扶住小麦的肩膀,小麦惊讶的退步还没迈出去,他俩就已经安全错身了。
一瞬间的贴身距离没有惊讶到小麦,她甚至有点开始习惯对方这种耍赖般的灵巧。田军的肩膀从眼前滑过,搭在她身上的手也蜻蜓点水似的溜走,小麦抬眼正对上护工大姐的眼神,发现她正捂着嘴偷笑。
这个表情小麦在初中的时候见到过,给班级里情窦初开的小情侣起哄的时候,都用这种表情。
小麦下意识地想辩白,但是张开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眼看着田军抱着那个沙发垫走上楼梯,小麦只好退到赵露家门前站住,给长长的沙发垫留出转弯的空间。
护工大姐喜气洋洋帮着小军端着沙发垫的另一端,抬进了客厅里。客厅那蹩脚的木头沙发,椅面向后倾斜,坐深不够,搁不下这旧沙发上拆下来的沙发垫,索性就放在了客厅地面上。
所有东西都搬好了,护工大姐瞟了一眼屋里默默干活的小伙儿,又瞟了一眼木桩子似的戳在门外的姑娘,了然地拎起自己的东西,跟田军挥挥手,走出门对小麦笑着说:“早上的活儿干完了,那我就先走了,我还得回去做饭呢”
小麦点点头:“谢谢你啊刘姐”
“诶呦多大点事儿!”刘姐边下楼边跟小麦拉话:“小军这孩子能干活使力气,家里有啥缺的尽管跟他说去,别害臊啊”
小麦:“我......”
刘姐咯咯地笑起来,打断了小麦的局促:“年轻啊,正是时候呢!!”
小麦支支吾吾地看着刘姐下楼离开了。
客厅占去了一块儿空间,小麦有点不知道是坐好还是站好了。她还是偏向坐在熟悉的木头沙发上,尽管坐起来不太舒服。
把拖鞋脱掉,然后光脚踩在沙发垫上,坐回原来的位置?
小麦回头偷偷看田军,田军正在给洗菜池安装下水管,半个身子探进水池下方黑洞洞的区域里。小麦不喜欢那里陈年的水味,也不喜欢下水道的味道。
她低头看向沙发垫,虽然垫子很旧了,但是看上去很干净,感觉踩在上面不太好。
坐在沙发垫上?
沙发垫没有靠背,坐起来没有安全感。但小麦还是甩掉拖鞋盘腿坐下了。
田军把塑料桌布像门帘一样地挂在洗菜池下方,盖住黑洞洞的水泥和下水管。他举着胶枪等着胶条稍稍融化,顺着视线的方向,从厨房光秃秃的门框看到客厅里。小麦盘腿坐在沙发垫子上,抬着头,看着电视柜上摆着的遗像。
她没有仰视的虔诚,也没有缅怀的悲伤。她坐在那里打量着照片,就像是打量一张陌生的人脸。坐在沙发上对着空荡荡的墙面,墙面上本该挂着电视的地方留下一个痕迹较浅的长方形印记。代替电视成为视线落脚点的是那张遗照,穿过镜框的对视已然成为一种习惯。
没有人说话,窗外只能看见干枯的树尖,在沉默里静静摇曳。
田军拔掉插头,放下工具,走到小麦身边坐下。
田军刚才干活儿的时候已经把外套脱掉了,里面是一件防水面料的夹克。灰白色的横纹贯穿袖子和后背,衣服摩擦的时候会有粗颗粒的沙沙响。
沙发垫上多了一个人的体重,有些微微下陷,形成一个窝。因为坐在倾斜的坡面上,两个人的身体向对方靠过去。
小麦的胳膊紧紧靠在身边人的身上,但肩膀还是僵硬地紧缩着,田军不想看那张遗照,只是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动不动。远远地看上去,像是依偎在一起。
直到察觉到从胳膊上传来微小的震动,田军低头向小麦,才发现她在说话。
她依旧端详着那张遗照,嘴在一张一合。
小麦旁若无人地说着,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不知道是什么关键词被狗捕捉到了,狗脑袋从窗帘后面伸出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小麦。它耷拉着耳朵,讨好的样子,像是做错了什么一样,深深地低下头。
小麦像是没有注意到狗一样,依旧面无表情地讲述。
田军不知道,小麦讲述了一个初雪前的夜晚。
小麦不知道,田军并非对这个夜晚毫不知情。
告解室里的两个人都有罪,这是神的怜悯还是神的无情呢?
小麦的大声剖白传到了次卧,病床上的人想要脱离病体的束缚一般,一侧尚未彻底失控的躯体在疯狂地挣扎,薄薄的一层被子就是最坚固的牢房,再多的愤怒和恐惧都不能让她逃走。
听得见的人不懂,听得懂的人听不见,这是一场狡猾的演习,小麦想着,她早晚会真正地忏悔,但不在冬天。
沙发垫的罩子下面还有一层布料,或许那才是沙发垫原本的外表面。罩子是竖条纹的呢子,摸起来有些粗粝感,还有点弹性。如果铺上有蕾丝花边的盖布,会特别像姥姥家的沙发。
这个家里有了更多的材质和颜色,更少的风声,更多温暖,更少寒气。
冬天太冷了,冬天是和需要的人围坐在一起相互取暖的时候。等到春暖花开,真相终究会出现在土地上。
小麦知道,到时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陈旧的故事会被遗忘,旧故事里的人会依次地消失,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在消失之前真的活一回。
小麦扬起脸,露出一个异常灿烂的笑。
田军看她笑起来,才把手心里攥着的手机递给她,文本输入框上的光标一闪一闪,像是心跳,他问:
“你有休息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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