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有人锒铛入狱,有人家破人亡,有人欢度佳节,还有人独对满室萧索。
冬日空气中的香火味越发浓厚,刑部、大理寺也在雷霆之怒下展现了非同一般的办事效率,等到除夕,所有人的命运就都注定了,只待年后施行。
“高贤被判流放,圣上还是手下留情了。”
霍琰来到魏府和魏殊说明了近日来的情况。
“皇帝与他是自小的交情,早该知道的。”
魏殊上前为霍琰斟茶,他这好友,在吃喝上向来不精细,魏殊也就习惯了为他张罗。
“那阿蛮呢?”
霍琰喝茶的手一顿,他想到了阿蛮认尸时的情景。
霍琰虽冷心冷面却也不是无情之人,让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直面那么多尸体,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让有经验的仵作画出复原图,让家人辨认。
霍琰知道尸体损毁严重,让仵作复原也会略有出入,但是阿蛮毕竟还小,见过被水泡过的尸体,就怕以后再出什么问题,死人的事终究大不过活人。
但是阿蛮执意不肯,她说她没有见到姐姐的最后一面已经是终身之憾,万不敢再因一时怯弱错认姐姐。
霍琰只能带着阿蛮进入地下停尸房,好在冬日天寒,尸体从淤泥里挖出来**程度没有那么严重。
阿蛮再见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就吐了出来,霍琰本想叫停,阿蛮拒绝了。
那孩子红着眼睛告诉他,“我不怕尸体……我是怕明钰姐姐……”
霍琰知道她的想法,亲自来认尸,不过是存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万一没有呢,万一明钰自己逃出去了呢……
但是似乎逝去之人也不愿阿蛮受苦,阿蛮的视线很快被一具尸体吸引,从她震惊的眼神中,霍琰知道,奇迹没有发生。
那是为数不多的还未骨化的尸体,而且是被害的女子中死得最晚的,仵作说过她入水不超过一月,但即使是这样她的身体也已经被泡得肿胀,腐肉开始脱落。
阿蛮见过一眼就不敢再看,眼泪涌出,擦也擦不尽。
“我记得姐姐的胎记……那就是她。”
阿蛮哽咽着,哭得差点岔气。
“明钰姐姐……她那么漂亮,她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她原本那么漂亮啊……”
阿蛮什么也说不出,只能一遍遍重复着,她的明钰姐姐应该是世间最漂亮的女子,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扯着霍琰的甲胄,告诉她明钰这个名字,原本应该是一个娴雅漂亮的女子,而不是一具腐烂肿胀的尸体……
听完霍琰的话,魏殊也沉默了。
“高贤啊,死不足惜。”
霍琰抬头看他,魏殊冲他笑笑,“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别这样看着我。”
“罢了,随便你。”
魏殊扯开话题,“阿蛮是要跟着艳娘吗?”
“林艳桃也是涉事之人,牢狱之灾是少不了的,阿蛮跟着她于前途无益。”
“那你想?”
霍琰举起茶杯冲他拱手,作敬酒的姿势。
“听说淮安王为永平郡主请封,愿意将自己下辖的宁州划给郡主作为封邑,圣上允了,是以年后永平郡主便要南下去往封地。”
“你是想让阿蛮跟着元莹?”
“你我都是男子,养着她一个女孩子不合适,永平郡主那里应该会给她足够的自由。”
魏殊笑笑,“听你这话,倒是像个操心的老父亲。”
霍琰不置可否。
“这一遭,可是让朝中空出好多职位,来年的科考,魏大人就又是门庭若市了。”
霍琰意有所指。
魏殊向后靠在椅背上,抿着手里的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送走了霍琰,福伯找上门来。
“大人,最近京里听说您要说亲,媒婆们可是送来不少名门贵女的画册,您要不要看看?”
“啊?”
福伯见他这样就是脸一横,“大人您可是自己亲口答应了要娶亲生子的,可不能反悔!”
“娶亲?!”
魏殊肩膀上的伤又隐隐作痛,“我娶的哪门子亲……”
福伯一听这话就要恼,“你看京城谁家公子到了而立之年不是三妻四妾,孩子满地跑,哪像你都三十有三了,府里别说夫人了,连个通房都没有!”
“要说从前,大人你一心仕途,福伯也不愿意让您烦心,但你看看现在,又是刺杀,又是受伤,要是真有个好歹,我有何颜面去见老大人啊!”
眼见着福伯要闹,魏殊连忙安抚,“别别别,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都听您安排……”
魏殊进京的时候就带着一老一少,一个福伯一个司茗,他们跟着魏殊从没落的魏家走到京城,又从微末走到如今的位置,他们名义上是奴仆,实际可以是说得上是魏殊的家人了。
而福伯,年纪大了以后就挺不讲理,他平日里不闹还好,一旦闹起来,整个魏府没人敢触他眉头。
所以魏殊只能听从,先应付下再说。
终于安抚下福伯,魏殊回房查看了一下颈侧的旧伤。
翻开层层叠叠的衣服,魏殊看到了那个结痂的齿痕。
到现在还会隐隐作痛,元忱当时应该是下了死劲的。
魏殊想到元忱就不自觉叹气。
皇帝对太子其实已经相当优待了,只是用“遇君无礼”的借口罚他禁足半年,对外也并没有说明太子和高贤的关系。
但是魏殊知道以元忱的性子,怕和杀了他无异。
户部上下被清算,只剩个钱程因为北上雍州救灾逃过一劫,元忱没了户部就没了最大的依仗。
自己又和他闹得如此难看,对元忱来说,吏部也就此脱手,难以掌控了。
而原本用来牵制元弘的高贤被流放,他想要重新培植六部势力的筹谋,在背靠程家的元弘面前无异于天方夜谭。
元忱,怕就剩了一个太子的名头。
魏殊按住了颈侧的齿痕,应该是这样的,本就是这样的,他重生的目的不就是要看到这样的局面。
但是为什么,他却感觉身心俱疲。
元忱自从那一晚就没有再上朝,宫中传来的消失是太子的高热已经消退,就是身体没有大好,需要静养。
魏殊不认为自己是个优柔寡断之人,要不上一世也不会一意孤行落得个众叛亲离。
可是对元忱,他总是一再衡量,面对他时,恨与爱都比其他人要浓烈……
魏殊眼前又出现了那双含泪的眼。
这下连心口的旧伤也痛了起来……
皇宫。
除夕宫宴,是每年年底的盛宴,在这一天,皇帝会宴请群臣,以示慰劳。
今年也是如此。
魏殊来时,殿内已经是熙熙攘攘,年底这一系列动作,多少让朝臣有了劫后余生的感觉,所以相互祝贺时多少掺了点真心。
魏殊在觥筹交错中一直往后殿的方向看去,往年,元忱是从那个方向过来的。
可是今年一直到皇帝到场他都没有出现。
例行的祝酒,祈求来年安康,魏殊心里却莫名烦躁。
“听说魏卿近来要议亲?”
皇帝突然的发问让魏殊一惊,起来差点打翻了手里的酒。
“哈哈看样子是真要成家的人了,可少见魏卿如此冒失啊。”
“臣不是……”魏殊刚要反驳,就被同僚打趣的声音淹没了。
一场宫宴,比起舞姬的歌舞,魏殊这一出倒是成了最热闹的一场戏。
等到散场,魏殊走在了最后。
往年的话,除夕宫宴之后,元忱就会邀他去承乾宫,两人一起吃饺子,守岁,甚至可以彻夜不归,作为皇子的老师,他出入宫禁要自由得多。
元忱在年节时候就会更软弱一些,他怕黑,怕鬼,怕自己一个人,魏殊后来提起,他倒是都不认了。
今年是他在东宫的第一年……
可是很快魏殊又开始唾弃自己的妇人之仁,一条命还不够他认清现实吗?
魏殊刚要出宫,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青阳上前行礼。
“魏太傅,太子殿下有请。”
东宫。
青阳引着魏殊一路进了内殿。
魏殊刚觉不妥,就看到一身白衣的元忱走了出来。
魏殊眼睛眯起,神色不明。
元忱很少穿长衫,他喜欢劲装或者太子冕服,能时时刻刻显示威仪,穿长衫会让他觉得看起来软弱可欺。
而今天的元忱,一身白色长衫,腰间松松垮垮地系起,且没有束发,长发及膝,没有一点平日的严谨,透着一股慵懒。
“你……”
“老师先坐下吧。”
元忱上前跪坐在榻上,冲魏殊示意身前的位置。
魏殊看着被白衣衬得像白瓷一样的人,不知怎么就按照他说的去做了。
在魏殊不知道的时候,身后内殿的门被关上,殿中只剩下他和元忱。
魏殊本以为会承受元忱的震怒,或者是他痛苦的控诉,没有想到他是如此的平和。
魏殊其实有很多想问的,但是面对这样的元忱,他突然觉得喉间干涩,恰在此时,元忱递过一杯茶。
魏殊下意识一饮而尽。
元忱看着他的样子,温和一笑。
黑发散在脸旁,让元忱的锋芒也柔和了几分。
“老师……还记得从前的除夕吗,我们就这么一起守岁,祝愿来年安康。”
魏殊垂下眼,没有回话。
“从前我总是想,老师是不是在我睡醒就会离开,我就还是一个人。”
元忱笑了一声,“老师知道吗,我从前是不怕黑,也不怕一个人的。”
“那么多年我都一个人过来了,是老师说,我可以软弱,可以做错事,老师都会帮着我,陪着我。”
“那样的日子比从前好太多,好得我怕极了失去,所以我再不愿待在黑暗里,再不愿一个人。”
元忱又为魏殊斟茶。
魏殊接过,不敢对上他的眼神。
“所以啊,老师为什么将我拉出黑暗,又亲手将我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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