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韵没有久坐的想法,只站着与霍铮客套:“将军的伤,要紧吗?”
一面问,一面打量。
他依然穿着那身玄衣,背后有一块地方,依稀变了色,看样子是风干的血迹。
“无妨。”觉察到她探究的眼神,霍铮把身子正对着她,淡淡一笑,“抱歉,因为我,把你折腾起来。”
此时的他,比之早晨,憔悴了不少,戾气荡然无存。
尽管未见他与家中矛盾的全貌,可骤见活阎罗脆弱的一面,不免生出几分同情来。
“就算不碍事,也得上药啊,万一化脓了,不是玩的。”宋知韵半是叹,半是劝。
霍铮的眼里好似下起了春雨,徐徐道:“你在关心我?”
未设想他会是这等反应,喉咙里一堵,竟找不出合适的言辞来作答,而他,就这么静视过来。
气氛,陡然僵化。
幸好孟康及时出现,化解了弥漫在空气中的尴尬。
“将军,菜放得太久,全坨了,已让重做了,您再等……”孟康机警,觉出异常,忙原路返回,大半截身子在外面,剩一颗头探进来,“估计快好了,属下去瞧瞧。”
宋知韵想把人叫住,却只捉到一阵空气。
“……夜已深,不打扰将军了,将军记得吃饭涂药。”“局促不安”四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她顾不得掩饰,转身就走。
霍铮没有阻拦,眼光一直黏着那渐渐融入暗夜的背影,唇边慢慢溢出一个笑弧。
云舒害怕霍铮,不敢靠书房太近,便在院子外等,内心的慌张使得死死钉在一个地方变成一件难事,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已来回转了几十圈了。
踱得累了,便换成踮脚伸脖子张望,可巧,望见了健步如飞的宋知韵,遂急相迎:“您去这么久,奴婢还以为您……”后边的话不合时宜,识趣咽了回去。
宋知韵脚步不停,斜风卷起她两鬓的碎发,在空中摇曳生姿。
路途过半,她猛然兜住双腿,不可思议道:“真荒唐。他居然反过来跟我道歉,说因为他的事,打扰了我的清梦……太不像话了。”
云舒呆呆的,嘴巴圈成一个圆。
“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掉包了,不然无法解释,活阎罗匪夷所思的温柔、体贴。”她一屁股坐到回廊的围栏上,仰天向月。
云舒也来坐着,提出一个可能性:“会不会是这个缘故:一定是您生得倾国倾城,将军他对您一见钟情,所以对您百般偏爱。”
宋家虽家世平平,但她们姑娘貌美,倘非圣上惟皇后一人不可的话,铁定被选进宫当娘娘,因此自及笄后,登门提亲之人不计其数,其中大有显贵人家,夫人有意从中择选一位,架不住姑娘不情愿。
出嫁前夕,夫人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絮叨,当初早早听人劝,何至于跳入火坑,姑娘仍旧听不进去,掷地有声反驳:随便选一个人托付终生,和嫁给霍铮,都是跳火坑,二者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姑娘打小就有主见,不合心意的东西,再好也瞧不上眼。
宋知韵认真思考着,觉得这个说法有那么点道理。
前有飞云楼“偶遇”,后有婚后的极致关怀,没准赐婚圣旨也出自他之手。
她用力拍了拍脸颊,赶紧将这个荒谬的念头丢出脑海。
次日一早,霍铮照常派人来请她一齐用膳,彼时,她正在写待会要递与许岁宁的信,便随便应了声:“知道了,这就来。”
收回最后一个笔画,将其装入信封以后,把云舒喊来交代:“你去许府一趟,把它交给许姑娘。”
信上写着去西山踏青的始末。
云舒知晓个中内情,接过信,匆匆去办。
宋知韵则不紧不慢动身去前厅。
到地方后,见霍铮端端坐在椅子上,气色比昨夜好上许多,一如那满满一桌子精心摆置的食物一样。
她抿抿嘴巴没发表言论,入座自顾自动筷子。
想到昨儿他负了伤,又是为她受的,便问:“将军可有上药?”
他“嗯”了声。
她点点头,不多问。
欲低头接着喝粥之际,偶然瞥见霍铮左手腕间裹着纱布,靠怀里的一边,殷红若隐若现。
“练剑时不小心划伤的,无碍。”霍铮抬眼,微微笑道。
“那就好。”宋知韵拿开注意力,专注碗里的吃食。
饭后漱口的档口,孟康来报:“将军,贺公子来了。”
贺公子?是昨日霍铮与刘氏对话中的贺景?
她尽量表现得平静,殊不知霍铮看透人心的本领炉火纯青,一早猜到她的疑惑,偏过头来慷慨解惑:“是贺景,刘氏的长子,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开诚布公的举动,着实让宋知韵十分错愕,错愕之余,脊背有些发毛。
他总能及时算到她的想法,不论是刻意隐藏的,还是无意表露的……自己这点心思,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看。
怕路出马脚来,她忙干笑两声应付:“那定是有重要的事,将军快去吧,别让贺公子久等。”
霍铮面含浅笑,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注视,自去会客。
贺景在外院花厅危坐,眸光四下游离,秀气的面庞上沾染着沉重,于一刻前奉来的茶,照旧安放在桌上,深褐色的茶水无波无澜。
等了又等,门外的空旷逐渐被来人填满,贺景当即站起,唤人:“大哥。”
霍铮先不予回应,自行坐好,命人重新沏茶来。
贺景摆手说不用麻烦,霍铮却不为所动,面颊微抬,淡淡道:“坐下谈。”
贺景不好有异议,听话照做。
“你是来给贺勉当说客的?”霍铮横冲直撞惯了,瞧不上那些弯弯绕绕。
提起这个不争气的兄弟,贺勉脸上很是没光,将眉头一并,道:“我心知肚明,无颜面见大哥,而贺勉,哪怕是因此死了,全是他自找的,怎奈母亲哭天抢地的,扬言贺勉有个是非,她也不活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刘氏育有二子,但两子之间天差地别。
长子贺景,为人正直,才貌双全,风度翩翩;次子贺勉,斗鸡走狗,赌钱吃酒,烂泥扶不上墙。
霍铮从军十年,贺勉没有一点长进,把贺家家业败得所剩无几,这回又因还不上负债被扣押在赌坊,贺家东拼西凑,勉强对付上小一半,剩下的大半,砸锅卖铁也没着落。
贺父、刘氏便将如意算盘打到霍铮身上来,因深知霍铮看重贺景,便催命似的推贺景来求情。
贺景进退两难,到底敌不过父母的轮番攻势,硬着头皮来了。
贺景怪难为情的,面颊上浮出两团象征羞耻的红晕,霍铮看在眼底,念及旧情,不忍给他难堪,便问:“还短多少?”
来之前,就已做好了无功而返的准备,而霍铮的妥协,结结实实给了贺景一记响亮的耳光,红晕飞速向四周扩散,浑身顿时火辣辣的,仿佛马上就要羞愧爆开。
“……七百八十两。”贺景扭扭捏捏道。
“不算难事,但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霍铮一盆冷水浇下来,“这银子算我借给贺家的,签字画押,按息归还,五分利。”
贺景当场怔住,五分利,和高额放债的没两样。
霍铮哂然一笑:“你别怨我,我的家底并不是风刮来的,而是我一刀一枪换来的。贺勉什么德性,你比我了解,倘或我无条件给了,难保不会有下一次。这一次你能舍了脸面来我这说情,下一次你又到什么地方说理?”
他敛笑,神情肃杀:“贺景,我不难为你。”说时,转脸向孟康,“你现在拟一份契书,带着银子去贺家,他们同意便罢,不同意也别多话。”
孟康抱拳而去。
“大哥,谢谢你。”贺景回过神来,起身向霍铮作揖,“贺家对不住你,你还愿意拿钱出来,已是仁慈,我还有什么脸面让孟大哥当这个恶人。契书与银子,不妨由我亲自带回去;个中情况,也由我同家里人一一说明。”
霍铮跟着起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在外人眼里,我已是十恶不赦,再添一条罪名,又有何妨?贺景,你我之间,无关怨恨,我虽不为贺家人,却仍拿你当兄弟看待。”
一席话听得贺景几乎热泪盈眶,微微哽咽道:“……大哥。”
霍铮受不了煽情,轻轻牵起唇角,岔开了话题:“我记得你小子小时候最爱舞刀弄枪,多年不见,可进益了不曾?”
贺景脸色一黄,搔首笑道:“父亲母亲嫌打打杀杀没前途,把我手头上的棍棒什么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现今我只安安分分求学,期望有朝一日得以中榜。”
霍铮沉吟不语,好半晌,方道:“也对,刀枪无眼,安心在朝为官做宰,不失为一条明路。”
不等贺景续上话头,他又说:“你在白鹭书院上学?”
贺景不知其意,唯唯应是。
将“白鹭书院”在嘴里嚼了两遍,霍铮现出点点笑意:“白鹭书院的秋山先生是我的旧交,你可愿拜他为师?”
秋山先生曾是太子太傅,致仕后,开办白鹭书院,教书育人。
有幸得这等人物为师,贺景怎么敢说半个“不”字,可转念一想,自己课业平平无奇,头脑又不比旁人灵光,贸然答应,恐辜负大哥一片好意,反给大哥丢脸,于是摇摇头:“以我的能力,断够不上秋山先生的栽培,更配不上大哥的厚爱……恕弟不识抬举。”
霍铮不以为意,自顾自道:“说起来,秋山先生收徒,自有一套原则,他的爱徒中,不乏中庸之人。这样,改日空下来,你与我前去拜访一下他老人家,且看他的眼缘吧。”
贺景受宠若惊,满心复杂刚浮起来,便闻孟康进来回说,东西齐全了。
“大哥,我先告辞了。”眼前有更要紧的事,贺景姑且把一肚子话憋回去,随孟康离去。
他二人走后,霍铮则低头望着腰间悬挂的玉佩,微微出神。
仔细分辨的话,不难发现,玉身之上,嵌刻着两个字:丽娘。
——那是他生母的名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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