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偏巧是个阴天,黑夜里连抹星光都没有,母子二人结束贱命一条的时候,岸上悄无声息的,水底里沉寂地像是深渊,长着大嘴,等着吞噬猎物。
仝来十醒来的时候,就躺在他家里单薄的炕上,仝母已经死了,没救过来,成家跟过去的家丁只能救下一个。
此时成封侯已经睡下了,成家家教森严,入了夜子女不能身在外处,他托家丁给仝来十带了口信。
“仝来十,你千万别死,你到我这来,我们当朋友,以后我周济你。”
再往后十年,亦是一个月夜,前来要债的人堵在了仝家破败的茅舍里,推推搡搡的,里面唯唯诺诺的少年不住的各种告罪,乞求宽限,领头的气焰嚣张,得理不饶人,便要动手。
拳头刚拎起来,就见两个壮汉推门进来,爆喝一声“住手”,随即壮汉扔在了银两,要债的人得了银子心满意足的走了。
仝来十从地上爬起来,看到门口处,长衣折扇的少爷朝里探头。
“走了吗?你伤了没?”
仝来十来不及拍打身上的灰,跑过去,成少爷拿扇子给他扇凉:“你看我找的人威武不,特意从我姑母家借来的。”
再是三五年,仝来十可以做活了,日子渐渐好过了。
成少爷喜欢夏天晚上来仝家,今日来,身后跟了一个小娘子。
“我可听说了,你托宋媒人说亲,那老妖婆心眼脏,给你塞花柳女子,都没赎身呢就往你家里塞,你不要还指着你脑袋骂了你一顿。”
仝来十只是笑笑:“这两年虽说过活没问题了,可我父辈往上都是身子弱的,虽说我是好着,谁知会不会传给后嗣,好人家看不上我也是常理。”
“偏你是个没脾气的,人家打你左脸,你还伸上右脸让人打。
我瞧你就好着,这些年你在镇上大宅院里做活,哪个不是夸的,姚家遭贼那次不就是你喊出来的,都说你看门尽职尽责,日后能做个大管家,可不许再这样说自己了。”
成封侯见仝来十失落,又陪他喝了几盅酒,才开口道:“不过说起来,我这里倒是有个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成封侯看了仝来十一眼,仝来十闻言往前探头道:“哦?”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给我买了两个干净通房,十三四岁上手的,家里管的严,也不曾亲热了几次。
现如今我娶上正房了,家里的管的更严,一直嚷着让我放出去几个,如今倒是有个女子,你若不嫌弃,我连人带身契都带来了,今夜就是你们的洞房之夜了。”
这般说着,朝外面大喊一声:“柳叶,来!”
“哎,来了。”外面传来一个憨实的女声,接着一个手脚麻利的敦实女子推门进了来,捏着手绢走到成封侯身后。
“给仝兄倒杯酒。”
“是。”柳叶应着,脸变得通红,手上却稳妥,虽还站在成封侯这边,却亲自倒了酒,递到仝来十手里。
俩人对视一眼,仝来十见柳叶生的并不貌美,手脚粗大,但是举止稳重,并不粗鄙,二人互相打量完了,各自红着脸偏开了头。
成封侯细看着二人,觉得事能成,故意问道:“仝兄,成不成倒是给个话啊。”
那仝来十不好开口,只得站起来,推到窗前摆弄窗纸。
成封侯大笑一声,开口道:“今日夜了,家里催了,我地走了,仝兄醉了,柳叶,你帮我照顾些。”
说着,往桌上拍了一个身契,起身也不道别,大剌剌走了。
二人先是沉默了半晌,再是一个对视,相拥在一处。
夜里春色撩人,柳叶比仝来十成熟些,多半是她引导的,仝来十从她身上滚下来,将人搂在怀里,只觉得高兴,却说不出话来。
憋了半晌,只道:“成少爷比我要好些罢。”
那柳叶有些羞涩地窝在他怀里,郑重道:“奴家自十三岁上长开了,少爷就再没拿我当通房丫头看过,如今我诚心跟了当家的,日后管他什么长少爷短少爷,但凡是外男,我都离他三丈远。”
仝来十喜不自胜,将人搂的更紧,“好人儿,但凡是你说的,我没有不信的……”
往后的事情就过一句带过了,仝来十来年添了个小女儿,夫妇二人宠爱非常。
柳叶虽不够温柔体贴,却能当家能做活,身体也健硕,生了孩子之后开始做起奶母子的活计,因此吃的好,得钱也多,二人日子越过越好,仝来十和女儿小枝儿也日渐白胖起来。
相对比的,成家却难了起来。
小枝儿十四岁这一年,成家小少爷已经十七了,家里教的实在一般,烂赌成性。
终于在一天,惹得债主上了门,成封侯伤了脑袋,家里值钱东西都快让搬空了,最可气的就是,家里乱成这样了,成家小少爷成景峰直接躲在了外面,压根儿没回家。
“求求仙姑了,就救救成老爷吧,郎中请了七八个了,就是不成,都说是治不了了,我没法,才求到仙姑这来的。”
方六梨拍拍手站起来:“若是是这样一个义气的朋友,我倒可以试一试。你在这等我,不要走开。”
这般说着,方六梨起身,兀自走到南厢房门口,推开门走了进去。
仝来十看到门里似乎有个什么大炉子,就没敢再往下看了。
过了快一刻钟,仝来十终于忍不住了,悄悄地趴在门上偷看,门里有个大炉子,炉子下方燃烧着不尽木,霹雳吧啦的烧着,木材却一点都不见少。
炉子里烧着水,水在里面咕噜咕噜作响,炉子上面悬空着一个盖子,盖子略大于炉口,水气从炉子里出去,碰到盖子,遇凉再成水滴,盖子中间水的都滴回炉子了,边上的都沿着盖边滴了下去。
下面有一圈水槽,专门接着这些水滴。而方六梨呢,方六梨从水槽里接了一木盆的水,搬到了炉子很后面一面大铜镜上,用瓢舀着水从上到下倒。
铜镜沾了水,模糊地开始呈现影影绰绰的人像,里面的人像千姿百态,或站或坐或食或笑,都跟真人无疑,就如同方六梨在这镜子前看折子戏。
方六梨就站在这铜镜前,一边倒着水一边聚精会神地看着,过一会挥一挥手,镜面的人影就变了,就这样她不知翻了多少场戏,才终于停下倒水的手。
院子里月亮正亮,方六梨又对仝来十说:“喝杯茶吧。”
仝来十摇摇头问道:“仙姑有法子了吗?”
方六梨站起来将他那杯茶倒回茶壶里,对他说:“如今是十月中,待到十月二十七,你去北面官道上在一颗一人高离根三寸的树干上有道道刀痕的杏树下等着,若有乘四匹骏马紫色轿帘的马车经过,你就拼上命去拦马车,只要你等让马车在天亮前不要离开那棵树,你朋友就能得救。”
仝来十听的一头雾水,方六梨却开始赶客了,仝来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定界阁的,只看到方六梨突然来到了他眼前,接着伸出两根手指抹了他双眼眼皮一下。
“你放才偷看我众生相了,要有惩罚,这眼睛半年之内都会有这层翳在,虽不能瞎,亦不能正常,半年一过,不药而愈。”
仝来十只觉得双眼一阵刺痛,猛的叫出声来,一个激灵醒过来,踢翻了柳叶放在炕尾的针线筐,线团砸到炕底下,咕噜咕噜滚了好远。
他猛一定神,发现自己正身在自家的茅舍,柳叶正躺在他身边。
“当家的,做噩梦了?”
仝来十闻声要去看,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他吓得大叫起来:“灯、灯!”
柳叶被他吓了一跳,睡意也没了,连忙披衣起床,下炕点了油灯送过来,待她看清仝来十的双眼后也是吓了一跳。
仝来十只觉得头晕目眩,昏迷前正能听到柳叶的声音越来越远。
“当家的你怎么了?你这眼睛是怎么了?哎呀,成老爷还没好,当家的你急出眼病来可怎么好……”
定界阁,月夜,门口守卫铜精是妖,道行不够,月圆之夜非常容易受月蛊惑,这一日正在门口抓耳挠腮之际,就见方六梨从定界阁里面扔了个苹果出来。
“吃了心就不烧了。”
铜精闻言,笑的脸都皱在一块儿,铜精本身是个铜像,个子只到常人腰间,敦敦实实的,一笑脸上就掉渣子。
“谢主子!”
他高声喊完,拿起苹果狼吞虎咽起来。
方六梨靠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她身边放了一只小炭炉,炉子上温着一壶茶,待铜精吃完了,开口道:
“吃完了去趟人界,找一个叫北山镇的地方,镇北有条官道,官道上有棵离根三寸布满刀痕的杏树,仝来十今天回去那里拦人,你去哪里守着,回来告诉我怎样了。”
铜精拿袖子擦擦嘴,磨的嘴唇发热。
“好嘞!”他回道,又转过头来说,“主子,我瞧你炉子上温着茶,赏我一杯喝吧。”
方六梨道:“这茶不是你的,你去异界界口喝,花锦今日刚得的琼露。”
花锦是异界口摆茶摊的小妖,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喝茶喝出个帅郎君来,陪她体验一把爱情的欢乐。
铜精兴致勃勃地去了,定界阁陷入了安静,月移了几寸,方六梨起身掀开茶壶盖,发现里面的水要烧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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