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找到丁公子的?”
“一年前,苍山下了最后一场大雪,没几日天气就转热了,雪消融之后,侍卫在宫门口发现了他,他醒来后记得的事情不多,或许也是他不愿说,总归我也没问他。”
“看来世子和令弟关系不睦。”巫琳笑道,她拖长的黑袍还留在台阶之上,赤尧甚少见她穿的这般庄重。
赤尧笑道:“ 我兄弟甚多,自然情分都淡些,况且自他回来后不久苍山便大旱了,我更没心思顾他了。说起来,我们的兄弟情谊自然比不得巫琳大人与巫何大人,巫琳大人只巫何大人一个姐姐,所以姐妹情深,如今就算巫何大人不在了,巫琳大人避世多年,也愿意为了巫颜长老来我苍山一趟。”
巫琳和赤尧已经走到正殿了,巫琳道:“也不全是为了姐姐,巫颜这孩子这些年为了巫族呕心沥血,我做长辈的,也是有些心疼,所以帮一分是一分。此次苍山大旱,震惊六界,听闻天界无仓太子都会亲自来苍山,我巫族也不敢怠慢。”
赤尧道:“我倒听闻是巫颜长老年前去了趟北山,受了些重伤,如今在王室休整,出不来门。”
巫琳有些生气道:“赤尧,我知你与巫颜龃龉已久,只你我是故交,我从不曾管你与巫颜之事,就是想站个中立,巫颜从不曾从我这里得到你苍山的任何消息,你也莫套我的话,否则你我情谊便就算是断了。”
赤尧并不恼,只道:“原是随口一提,你莫多想了。”
巫琳细细审视着他,摸不透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她与赤尧交好,原是因为自己痴爱法术,赤尧又是苍山这些年不世出的天才,便多了几分向往之心,苍山和巫族没有交恶之前,她便和赤尧相识了,后来赤尧掌了一族大权,她也有意避开两族之间的事务,巫琳自问与赤尧是诚意相交的,只是赤尧此人,虽然谦和有礼好说话,但是少与人交心,三真七假,让人捉摸不透。
巫琳叹了口气,继续闲话道:“我方才来时,听闻街上十分热闹,一众小妖像是过年一样开心,我细细去打听,说是方六梨回来了,众妖才乐的高兴,方六梨是何人,我怎么从未听过你们苍山有这样一位人物?”
赤尧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他眼神里闪过一次激动又很快隐下去了,他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认识的,当初吸走丁昭明的那枚铜镜就是她给你的。”
巫琳惊道:“那位前辈?”
一百年前,有位来头极大的女子来过巫琳的小屋,从她一进门,巫琳便感觉出了她身上带着的汹涌翻滚着的暗黑色神秘气息。
她由月神亲自送了来,站在灵山山头和月神挥手告别时,宛如挥别一位关系亲近的挚友。
从她一进门,巫琳便开口道:“前辈所问的任何事情,必定都是超过我的修为能力,恕我不能为前辈做任何占卜。”
那女子倒也不恼,只笑道:“有这样敏锐的嗅觉,也算得上是巫师这一辈的翘楚了。看来我的眼光是好的,只是来的太早了,你还太年轻了,若再有个一两千年,说不定我再来你就敢接待我了。”
她走之时留下了一面铜镜,对巫琳说:“这原是陪了我九百年一个小妖的铜身,后来他走了,我便拿着这块精铜重新炼了一面镜子,如今放在你这,我在这里面设了咒,你不敢对我说的话,若有一天能从来找你占卜的人嘴里说出来,它就会告诉我。”
巫琳有些激动,她朝赤尧道:“我原猜想那位前辈是何来历,原是苍山中人,你与她可相熟?我想去拜访一下她。”
赤尧笑道:“许是能说上两句话,今日她方回,定然诸事繁忙,你也先休息,明日再说。”
苍山夜色极重,又因大旱,作物骤减,人与妖的力量都被削弱,连月色都有些稀薄。方六梨本以为初回定界阁要收拾好一番,谁知一进门,便见定界阁虽是古旧,却十分干净。
谗自她眉心跑出来,站在她身前,细细闻了一番道:“阿梨,这里有妖物。”
方六梨道:“两百年前我走的时候,已经将妖阁里所有的妖物都放走了,若还有人,必是新来的,既然这里已成他人之居,我们便另寻去处吧。”
谗看了看天色,说道:“天色晚了,再出门难免不便,不如我去将那妖物赶走。”
方六梨斜睨着他,略有些不耐烦道:“谗,在我这里做不得这般仗势欺人的事情。”
谗立刻噤声在她身侧站好了,方六梨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二人刚要出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地细小声音,有什么东西拉开了门,二人定睛一眼,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子,一把胡子及地,矮胖身材,脸上肉嘟嘟的,只撑的看不见双眼。
“恭迎主子回家。”那老头子朝她二人行礼说道。
方六梨与谗面面相觑,那老头子早已一挥手,带着一队身材细长的人迎了出来,那几人有男有女,身材过分高挑,双眼细长,唇薄面窄,看着有些奇怪。
待众人将方六梨迎进门,将她东西安置妥帖,递上茶,方六梨才有功夫问道:“你们是何人?”
又是那老头子,他带着一帮人站在方六梨面前行礼,道:“等了主子一百年了,主子终于回来了。我等是主子当年留在定界阁的物件,老叟是厅堂的扫把,这几人,是主人当年用的筷子,我们是付丧神。”
付丧神方六梨倒是知道的。她曾听过东瀛有一种说法,器物放置不理一百年,吸收天地精华、积聚怨念或感受佛性、灵力便会得到灵魂而化成妖怪,这种妖怪在东瀛被称作付丧神。
中原的妖册里没有这个说法,故以众妖志里就按照东瀛的说法,管这群妖叫付丧神了。
方六梨看着面前的七人,觉得有意思的很,天地衍生万物真是极其奇妙的事情。方六梨道:“宅院归了你们,我就算不得主人了,若是不便,我二人也可出门另寻去处。”
谁知方六梨刚一说完,那老头立刻变了神色,慌慌张张地说道:“付丧神原就是为了守护家宅,迎接主人回家,这世上太多人出了门便再也不会回来的,宅子空关着,或许多年后便成了他人的宅子,他人一但占了宅子,便会更换上自己的物件,侥幸成妖的付丧神也会被扫地出门,不多时便会消散。故以只求主人,切莫离去。”
方六梨道:“竟是这样。”她沉吟片刻,对谗说道,“那便留下来吧。”
几人欢天喜地的出去了,剩下老头子,自我介绍说他叫松童,最早成为付丧神,总管着其余几人,若方六梨有事叫他便好。
方六梨应下了,让他下去休息,待松童走了,她舒了一个懒腰,觉得这几日赶路的疲惫上来了,只打算去烧桶水沐浴休息,眼见谗还站在原地,便朝谗道:“你也去吧,日前你在我这里都是住在妖阁里,你若愿意,还可住在那里,若不愿,可与松童他们几个商议,住在东厢房里。”
谗却拧起了眉头,脸上生了几分哀怨道:“在北山你我都是住在一起的。”
方六梨好笑道:“你胡说什么呢?在北山是为了寻找肥遗的原身,因条件简陋不便,故以常常一块住在一个山洞里,如今回了定界阁,自然应该分开而居。”
谗却不肯走,只站在原地,面上凄凄楚楚的,说不出的哀婉。你若不见他高大的身材,硬朗的面庞,都会以为他是个被情郎辜负了的小女子。
方六梨冷脸道:“谗,我让你吃了我和心念的记忆,是因心念之死对我打击太大,我不知如何面对这种情绪,便让你帮我分担。往常你在定界阁之时,我常有些不能排解的事,也会让你帮我吃掉,可你不能全然当你是心念了。”
谗受了责骂,委屈地低下头,眼里蓄上了泪,痴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这样,多半是因为那条小青龙,可我亦不知如何排解,我如今所知所想,唯爱你这一条。”
方六梨生了气道:“心念与我的情谊,任谁也分担不了。你且去,莫惹我生气。”
可是气归气,方六梨终究没舍得一道符纸贴了上去,只赶了谗出门。谗磨磨蹭蹭的,最后还是走了,门尚未关上,又见他回来了,他低着头,只道:“你不愿瞧我,我便去了,只一条,我要多嘴劝你一句,你少入世,不知道付丧神原是不吉利的妖物,寻常人家都是赶了去了,你若留着,我怕他们会为你招来霉运。”
方六梨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
方六梨沐浴完时已经是亥时前后了,原说今日疲惫,是该早睡的,明日还要去见赤尧,可睹物思人,方六梨原想在院里转转,这一转,便转了一两个时辰。
院中的石桌都已经干裂了,方六梨沿着墙根儿走了两圈,终于檐下角落里发现了两个还没坏的结界,方六梨捡起来仔细地看着里面的景,终于选定了一颗,凝神屏气许久,一阵大风吹过,院里焕然一新,全然不似空了两百年的样子,院中还开上了桂花。花气香浓,方六梨在躺椅上摇着摇着,就要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她看见门口那处,总觉得那里应该有兄弟二人把酒言欢,丁昭明烂泥一样斜倚在门上,心中装了千万件心事,铜精是留不住心事的,他只会趁丁昭明睡着了偷偷踹他,或是过来告状,说丁公子又是如何如何,铜精前世杀伐果断,骁勇善战,醒来后知道自己浑浑噩噩活了九百年,一时无法接受,自出门,都没有过来跟方六梨说上一句话。
天道作弄人,方六梨就是定界阁的天道,可是是她作弄的吗?铜精自己都说不清楚。
方六梨心里堵得慌,翻个身,转头望向廊上。廊上一切如旧,飞檐往上高高的耸着,下面的柱子粗的可以容一人睡觉。方六梨目光扫过去,再扫过来,忽然双目一定,发现了廊下一枚不起眼的铜钱结。
方六梨脚下一蹬跃了过去,这是她遗忘在定界阁的东西,当年她送了海蚀一枚,被海蚀弄丢了,还有一枚,该是在赤尧那里。方六梨小心的将铜钱结取下来,铜钱已经古旧了,绑着它的绳子原是她用极好的牛皮搓成的,竟然在此保留了两百年。
方六梨重新回到躺椅上,又看着廊下挂铜钱的地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捏了一个诀,荧光晃晃悠悠地朝廊下飞去。
镜像里先是不知何时的一个雨夜,那年春日,雨水丰足,苍山境内的定界阁在雨水的灌溉之下,变得水蒙蒙的。多年无人居住的地方变得陈旧而破败,主屋的门随着风雨开开合合,发出“吱——呀——”“吱——呀——”的沧桑的呻吟声。
这里似乎永远死气沉沉见不到日光,大雨淋透的屋檐下,挂着一枚由两个铜钱编成的挂坠,时不时地,在雨声潺潺中,发出一阵阵响声。
镜像再一转,大约是一百年前,一个很稀松平常的早晨,一个一半是扫把,一般是老头的妖物艰难的爬过廊下。
再闪,镜像里便出现了两个人影,方六梨的心提了起来,她记得,那是一百年前,一个穿着锦绣华服的少妇与一个红纱白裙的少女在此见面之时。她们说着悄悄话,廊下的铜钱安静不语。
或许是少妇面上的惶惶地神情让那少女足够忧心,以至于没人注意到被遗忘在这个院子的这个小玩意儿。
“……叫心久,敖心久。这是我们龙族隐藏多年的秘密,四王叔用尽了方法才保住了这个胎里不足的表弟,大家都说他是天生体弱,所以看上去阴沉沉的。只有连同我在内的几个人知道,其实四王叔养着的,只是一个阴魂。他在一年前突然消失了……”
那少妇抓着那少女的手,夜色中她止不住地哆嗦:“我想将此事告诉你,我唯一信任的人便是你了……”
那枚铜钱结大约只听得了这些,少女扶着少妇的肩膀,二人一同离去了。
方六梨浸湿了眼睛,她只觉得实在是心痛难当。她拿手捂住了心口,那颗心疼的太厉害了,她的手在心口处狠狠的抓紧了,手里尚放着一枚铜钱结,她觉得碍事,便随手扔了出去,铜钱撞到了墙上,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响声。
“谗!”方六梨一声怒吼,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黑影猛的扑在她身上。
过了许久,方六梨再次睁开眼睛,谗已经半昏睡过去了,松童正站在她身侧。
“去把他抬到东厢房吧。”方六梨虚弱的开口道。
几人去了,松童留在原地,看着方六梨欲言又止,方六梨看着他,道:“有何事,你说就是。”
松童难为道:“主子,您身侧的那位妖君可是祟?老朽听说那东西极其邪恶阴暗,亦会吸食人的法术修为,主子不可再将他养在身侧了。”
方六梨沉默了片刻道:“我心中有数,你且去吧。”
松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方六梨舒了口气,正欲起身,忽觉门口有股强烈的妖气袭来,她猛一回头,首先见到的是来人那常穿的月白色斗篷,再往上看,便是那张在月色下好看的过分的那张脸,方六梨笑道:“赤尧妖君,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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