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夫人见仝家仁义,只拉着小枝儿的手,感激地连连落泪。
小枝儿嫁到成家两年,成家果然有了起色,小枝儿随其母,很会当家。
第二天早春先是生了一个儿子,孩子生了,成景峰在她的管束之下收敛了不少。
小枝儿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道理,并不曾对成景峰有许多期待,只是家里的家产牢牢握在手里。
就连祖宅上也是写着仝父的名字,再有上门要债的,亦敢豁出脸去在门口指着众人鼻子道:
“成宅通家家产,没一个子是成景峰的,你们要债别来成宅,再闹下去,我便去衙门告你们拐带良民聚众赌博私闯民宅。”
起先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吓唬人,谁知道一来二去小枝儿真敢去告。
不仅告了,还花钱打点关系,让那些人尽量重判。
小枝儿狠起来连自己丈夫也敢往牢里送,成景峰次次让打得满身是血,折腾几次,成景峰没劲了,其他人也不敢再拉他赌博了。
小枝儿对自己丈夫狠,对待公婆却是孝顺至极。
晨昏定省送茶送饭,挑不出一点毛病,众人都说成封侯是上辈子做多了好事,今生才能遇到仝家。
仝家夫妇中间回来过一次,见小两口日子过的不错,就放心地走了。
唯一点,那次回来,仝来十带了一个青年回来,那青年长相出众,气质斐然,只跟在仝来十后面。
仝来十对众人说,是刘尚书怕他们夫妇年纪大了,路上走不方便,特意派了个家仆跟着。
此话瞒得了旁人,却没瞒过成封侯,家仆身上不会有这种贵气,那个青年定然不会是普通家仆。
果然,没多久,小枝儿拜见父母,仝父仝母找了个借口就走了,却留小枝儿和那青年单独待了片刻。
成封侯上心派人留意着,只说是二人对视许久,一块儿喝了一杯茶,便各自散了,一句话都未说。
成封侯觉得哪里怪异,尤其是仝家夫妇走后,小枝儿很长一段时间都躲在房间里不怎么出门。
成封侯留了心,便寻了一日,让自家夫人带着小枝儿去庙里上上香,又派了儿子出门买些点心回来。
支走了家里人,找了个丫环来,让她去小枝儿夫妇的房间里去翻找了一番。
那房间干净地可以,因为要防成景峰搜刮,连值钱的首饰也没放几件。
只在小枝儿妆奁屉子地下发现了一封信,信上短短数语,尽是些相思之词,落款,则是刘筱楼。
成封侯顿时想通了,前些日子走的走的青年,必然是刘筱楼。
成封侯没有张扬此事,让丫环小心的将信送了回去,夜里正在苦恼之际,便见妻子携儿媳开心的回来了,嘴里说着,小枝儿又有身孕了,已经满三月了。
全家上下喜气洋洋的,就连成景峰,也高兴的多写了两篇字。
成封侯苦恼了许久,直到有一日吃饭时,听小枝儿随口提起,将那日成封侯指派去的丫头提为了贴身丫头,成封侯心中疑惑,亦没有发作。
后一日成封侯在花园种菜,小枝儿带人来送来花草种子,支走了众人道:“公爹喜欢的花种,是我亲自去挑的,公爹种种看。”
二人沉默半晌,成封侯还拿锄头刨着地,又听小枝儿说道:
“公爹,儿媳少时长在刘家,曾有个极好的哥哥,后来都有家了,反而不再来往了,只留下些信件,见了伤怀,也都锁起来了。
虽有些伤怀,家里添新丁,又高兴了,觉得前事不计,过就过了。今日苦恼,想请教公爹,儿媳这样想对不对?”
成封侯闻言,抬起头来,逆光看着这个支撑起全家的妇人。
二人目光相汇,见小枝儿目光坦荡,泰然自若。成封侯怔了半晌,突然笑道:“正是这个道理,我们都要往前看。”
二人再未言语,小枝儿蹲身万福,由那丫环扶着走了,成封侯后来听说,少夫人做什么事都带着新的贴身侍婢,是喜欢的紧呢。
成封侯叹息了一声,再未管这些事,只是让自己妻子多顾着些,小枝儿如今身子不方便,请夫人多担待,莫累着儿媳了。
往后的几年间,成景峰的赌瘾犯了又戒,戒了又犯,成家几度沉浮,全靠小枝儿一人撑着。
独子无能,累坏了爹娘,没多久,成夫人便死了,家里没了婆婆,日子顿时过的更加紧巴和难过了。
有时候小枝儿只能去赌坊门口提人,仆人陆续卖了,再找不到人,就开始带着孩子沿着小巷口一个一个的找。
成景峰赌瘾发狠了,还动手打妻子儿女,小枝儿受了一回打,不敢带孩子去了,都是哭着求公爹跟自己一处去。
小小的镇子里,成日里回荡着老鳏夫和可怜妇人的脚步声,在夕阳下拉长,人都跟着影子变得疲累,脸上的神情也逐渐麻木了。
难的时候,只能等着仝父寄来银子,一家人才能揭开锅。
或许是成夫人的死对成封侯打击太大,成封侯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肯卖祖宅,哪怕不要儿子了,祖宅也不能卖。
落魄的成家,愈发像个笑话。
成封侯终日在家里磨牙,小枝儿有时候听到都觉得慎得慌,她觉得,自己公爹有些神智不清了,他那发狠的声音和架势,似乎要将人咬死才能罢休。
成封侯活过来的第五年,仝来十突然狼狈不堪地回来了,是路上被成景峰捡回来的,成景峰把自己老丈人抗在肩上,像是抗一个麻袋。
他回家把老丈人往地上一放,站在院子里朝自己妻子大声嚷嚷:
“夫人,你瞧我带人回来了!岳丈这是回家走山路滚下山了不成?正巧滚到看赌坊的王二麻子家后院了,王二麻子认出了他,这才寻我我跟前来了。”
语气里满是得意,似乎自己终于办了一件得意事。
小枝儿出门看到自己伤痕累累的父亲,吓的针线簸箩都掉了。
“我的爹呢!这是怎么了?”
仝来十被请到上房里,灌了几口凉水灌醒了,起来看到自己女儿,又惊又喜,又不免悲上心来,抱着女儿就哭了起来。
“爹,您这是怎么了?”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刘大人家出事了!”
一旁的成家父子警惕了起来,成景峰摇着自己的大脑袋,双眼发出机警地光,他毫不客气的对仝来十说:“出什么事了?”
“刘家少爷在街上打死了人,说是对方是丞相的儿子,刘少爷替人打抱不平,一下子就给人打死了,丞相家不干了,带头弹劾刘大人,刘大人家已经被抄了,你娘,你娘也没了啊,要不是那天爹去布庄选布去了,今日爹也死在那里了!”
成家父子白了脸,成景峰最先不满了:“那不成,既然岳父有官司在身上,那就留不得了!”
“你!”仝来十让气的满脸通红。
成封侯面上却神情怪异:“景峰,不许胡说!”
小枝儿看了看自家丈夫,又看了看仝来十,缓缓说道:“相公说的有礼,爹不能住在家里了!”
仝来十气的只狠狠捶自己大腿,小枝儿心狠,连夜就把亲爹送走了。
“小枝儿将你赶出去了?”方六梨惊讶地看着仝来十。
“不是不是,仙姑误会了,女儿是救我命了,小枝儿眼见姑爷靠不住,又知道姑爷这些年烂赌,挨打坐牢子是家常便饭,就像一块滚刀肉,早就不是个人了,生怕他将我告到衙门去换钱,所以特意将我藏了起来。”
方六梨道:“那是追兵到了?”
“是啊——”仝来十目光撒了出去,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仝来十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发现的,知道自己藏身之处的,只有常来送饭的女儿。
小枝儿谨慎,连相公都是瞒着的,那追兵又是怎么发现的呢?甚至能直接到了地窖口,掀开地窖就把人拉了出来。
仝来十回想到死前那一夜,依旧浑身打颤,惊惧交加。
那火把亮的,就像蛇的眼睛,丝丝地吐着毒液,我一个愣神,箭就射了过来,我的胸腔当时就被扎破了,先是麻,然后就是疼,疼的浑身上下犯抽抽,那些人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吓死人吓死人!”
仝来十打了个哆嗦,眼泪顺着眼窝流出来,他又狠狠地拍了两下大腿:“是谁要害我啊!”
方六梨亦觉得奇怪,她站起来走了两圈,停下来对仝来十说:“对了,再过三个月,老成天命就到了,我带你去问问他好了。”
问?怎么问?
仝来十还在犹豫,就见方六梨从空中抓了一丝月线,月线变成一条绳子绑在了仝来十的手腕上了
方六梨开始挥胳膊,四周变得朦胧,老仝的双眼前起了一层大雾,大雾艰难地散尽,老仝睁开双眼,看见方六梨正蹲在他面前看着他。
老仝连忙爬起来,四周更冷了,他环视四周,他们不知身在何处,遍地骷髅碎骨,墙上挂着刀林,一层压着一层,刀尖上沾满了鲜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四周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老仝打了个寒颤,颤声道:“仙姑,咱这是在哪里啊?”
方六梨严肃道:“定界阁。”
她停顿了一下,道:“这是七杀凶阵,这个架势往往是来接待最恶的鬼。我见的都少,怎么今日就赶上了。”
仝来十闻言,突然开始打哆嗦,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仙姑……不如我们回去吧。”
“你不想知道谁背叛你了?”
“我、我,不想了!不想知道了,仙姑,我们回去吧!”
方六梨狐疑地看了仝来十一眼,绑在他手腕的月线开始狂跳。
方六梨盯着那里,他还活着的时候,那里终日跳动着脉搏,如今死了,那里却还以为他活着,依旧在他激动的时候狂跳不止。
“老仝,你老实说,出卖你的人——”
话刚落地,就见一个穿着破烂中衣的枯瘦的老鬼闯了进来。
他身上伤痕累累,一张脸骨瘦如柴没有血色,宛如一幅被人追杀的模样跑进了院子。
一抬头,对上站在那里等他的一人一鬼,吓得扑通瘫倒在地上。
仝来十便要上前拉他,被成封侯狠狠的把手甩开了。
那成封侯像是疯了一样瞪着仝来十,一双干枯的眼睛里释放出狠戾的光来,他咬牙切齿地骂道:“我活着你折磨我,我死了你还不放过我!”
方六梨和仝来十面面相觑,“看这个模样,他最后三个月,过的也不怎么样。”
成封侯疯了,他在院子里又哭又笑,满地打滚儿,方六梨消失了一会,进了南厢房,再出来时,就见成封侯正蹲在墙角啃一条腿骨,仝来十则不见了。
“他跑了!真是有意思,面对出卖自己的仇人,竟然逃了。”
方六梨对着地上的成封侯说道:“我竟没想到最后是你背叛了他,你们有几十年的情谊,他还救了你一命。你为什么要将人带到仝来十哪里?”
成封侯跪在地上笑,疯疯癫癫地,却又好像不得不开口,方六梨混着他的笑声终于拼凑出了一句话。
“我没救过他吗?我周济了他半辈子!他不好的时候我希望他好,但他凭什么比我好!”
方六梨久久地站在原地,品尝着这句话的味道,这话里满是血腥和腐臭,让人作呕。
成封侯突然疯了,必然有缘故,所以方六梨想了一圈,自然想到了仝来十的女儿小枝儿哪里,便特意去看了小枝儿的众生相。
她生在一贫如洗的茅舍里,因为父母恩爱,自小活的开心,再长些,跟父进京,遇到了刘少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可母亲一直拦她:“齐大非偶,这不是你的良配,再说了,我瞧你爹爹的意思,大约还在惦记着成老爷和成家少爷,女儿……”
小枝儿一向懂事,立刻就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十六岁嫁与人妇,丈夫不济,好在公婆爹娘疼爱,日子过的下去。
后来再难,也绝不没想过放弃,爹爹有难,小枝儿将他藏在老家茅舍的地窖里,那是爷爷曾经放麻绳的地方。
为保安全,一直提防着自己丈夫,却没想过瞒过自己公爹,那一夜公爹带着官兵去开地窖,小枝儿吓都吓死了,也绝望了。
成封侯心虚很快病倒了,小枝儿一改往日的温顺模样,开始言语刺激他,在他药里加五石散,只三个月,就逼疯了公爹,并且引诱他掉到水里淹死。
再后来,小枝儿卖了成家祖宅,带着一对儿女远走高飞了。
她永远都不会理解,她们家起初欠成家的,后来全家一同报恩,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成家为何非但不知感恩,还要出卖她爹?
她想不通,只得告诉自己,人心难测,日后,谁都信不得。
…………………
方六梨将成封侯拉起来,这六界之中,只有她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关窍,她实在觉得恶心,一挥袖子将人扔出了定界阁。
“六界众古神里,冥王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你这样的人落到他手里最好了,回你的鬼道吃苦去吧!”
方六梨说道,一旁的茶壶烧干了,壶里传来滋滋的声音,方六梨单手拎着茶壶,另一只手提起石榴裙,朝着远方遥遥一拜。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