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幔红绡如火,那是长乐公主沈幼荷最喜爱的颜色。窗外天大亮,要是往时,早有侍女替她卷起帐幔,伺候她洗漱。可今日,偌大的厢房里除她之外,再无一人。而她却已虚弱的连只手也抬不起来。
她知道,这是陆朗的命令。昨日他让两个膀大腰圆的恶奴胁住她,亲手为她灌下这世间最为恶毒的毒药,然后锁上房门,让她一个人呆在房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陆朗恨她,恨到连一个体面的死法也不愿意予她。服下此毒,浑身上下如万种毒虫啃咬,却不会立刻毙命。她被折磨了整整一天一夜,知道自己就快要得到解脱了。
眼前朦朦胧胧浮现出与他初次见面的那一日,他身着雪白的长衫,捧一卷书,任一树桃花纷纷扬扬落满发间而浑然不知。他忽而发觉她的到来,微微抬眸的那一刻,眼中仿佛有星光万点,照亮了她此后三千里行程。
然而,她的用情至深,最后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为什么?”
“这是你自食恶果。宁德公主泉下有知,也会得到安息。”陆朗的声音如同寒冬三尺,冷入人心。
宁德公主?
原来,在他的心里,始终还是只有宁德一个人。
身体上的痛楚终于渐渐的消失了。浑身轻飘飘的,是从未体验过的舒爽。面前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光,开始只是萤火之辉,后来扩大到整个房间里,浑身沐浴在光亮之中,如同母亲的怀抱一般温暖。
母亲……
恍惚之间有一个人抱着她走入了光亮之中。耳边传来了惊涛拍岸之声,紫竹的香气幽幽萦绕于鼻间。
沈幼荷慢慢的睁开了眼睛,面前静静的站着一个人。她身披素纱,手执净瓶,面目慈和,眉眼含笑。
“痴儿。”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佛触及了沈幼荷内心深处最柔弱最敏感的地方,她情不自禁的跪倒在地,呜咽出声。
她这一生,岂一个“痴”字足以概括?分明贪、嗔、痴三毒深入骨髓。
“你且观最后。”
竹林密影之中,浮现出一幕幕她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她看见她的尸首粗暴的被装在棺木之中,却被扔在陆府后山,迟迟不得下葬。
她看见新帝登基、陆朗位极人臣,却残忍暴虐的迫害她的母族,世代忠烈的陶氏一族。
她看见陶氏族人身披枷锁一个一个被押赴刑场,最疼爱她的外祖父也倒在了血泊之中。
她看见废太子被豢养于东宫之中,最后连同儿女,被赐予毒酒,小女儿才仅仅出世一月。
她看见去匈奴和亲的宁德公主,不堪受辱,逃亡路上冻毙于风雪之中。
……
沈幼荷捂着嘴,眼泪汹涌澎湃夺眶而出。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她,嫉妒陆朗心仪九妹妹宁德,而怂恿父皇将其送去匈奴和亲;也是她,强行嫁与陆朗为妻,并帮他获取陶氏信任,支持四哥哥废掉太子而登基。
全都是她做的恶。
竹林画面一转,漫天黄沙之中,一人携大军凯旋而归。自此,作乱晋朝边境长达百年的匈奴被一举打退至玉门关外,再无东进之心。
在这之后,这个人竟然联合朝臣废掉凶残暴虐的新帝,改立先皇谢夫人之子,十一皇子沈南即位。十一皇子年幼,便由其生母谢太后垂帘听政。陆朗毒害其妻长乐公主、陷害陶氏忠良的行径被揭发,太后仁慈,只将陆氏一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
至此,天下太平。
而这个人却在此时,将被所有人忘到脑后,在陆府后山早已腐烂发臭的沈幼荷尸骸接回,安葬于皇室陵园。
“长乐公主虽曾作恶,但其秉性单纯、天性良善,不应曝尸荒野。”面对其他人的诘问,他如是回答。
这个人、这个人……
沈幼荷终是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痛哭流涕。她想起这些年对他所作所为,只觉得羞愧难当、追悔莫及。
他是谢夫人的胞弟,曾经的临安候府马夫、亦是后来的大将军谢宗。
因为其身份低贱,沈幼荷曾无数次作践于他二人,经常在旁人面前肆意羞辱他。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最后替她收尸的,竟然会是谢宗。
“不该是他的……”沈幼荷失神呢喃。
“行恶得恶,如种苦种;恶自受罪,善自受福。”
清泠却又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沈幼荷恍惚抬头,只见面前之人一片清净庄严妙法之相,却不吝予她慈母一般的微笑。望着那笑容,她那颗痛苦而又浮躁的心终是渐渐的平和下来,情不自禁随着念道:“行恶得恶,如种苦种;恶自受罪,善自受福。”
不知念了多少遍,在此地临海听涛多少个白天黑夜,终有一日,那声音再度响起:
“既已知晓,方可前去重种因果。”
重种因果……她何曾不想。此生欠他们太多,若能再来一世,她定倾尽生命来偿还。
紫竹林间雾气升起,笼罩住跪地祈罪的她,终不知归于何处。
……
沈幼荷蓦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红色帐幔,鲜艳欲滴。
脑海中还回荡着之前那句诫言,却分明不再身处那片竹林之中,涛声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她茫然的撑起身体,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殿下?”紫色的身影跌跌撞撞的从屏风外面跑进来,是面容清秀而稚嫩的宫女。
“你是……”沈幼荷一时失神,不确定的叫出她的名字:“锦儿吗?”
“殿下为何如此发问?”这副迷茫的样子落入锦儿眼中,她不禁焦急道:“莫不是被魇住了?”
沈幼荷没有回答,只唤她取一面铜镜来。
光滑的镜面之中,清晰的倒影出她的容貌。白玉一般的脸庞略显瘦削,双目灵秀,其中似有一弯泉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娇唇湿润,是淡淡的桃花颜色。每一处都如此熟悉,却无一处不透露着年轻的生机与活力。
“重种因果”,这四字顿时在耳边萦绕。
沈幼荷闭上双眸,睫毛微微颤动。
她真的……重来了。
“锦儿,”沈幼荷轻唤她的名字,尽量克制住声音里的激荡,使语气放的四平八稳,“现在是何时?”
锦儿向窗外看了一眼天色,“殿下,约莫卯时三刻。”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幼荷摇头,美目复杂,“我是指,现在是何年月?”
锦儿的神色变得尤为古怪,但还是告诉她:“殿下,如今是元光三年冬月十四日。”
元光三年的冬月……
那也就是说,还有四个月她方才及笄,如今尚未与陆朗缔结婚约。
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幼荷难捱心中激动之情,眼里迸发出泪光点点,锦儿见了大惊,以为自己哪句话不对冒犯了公主,想也不想的扑到她脚下,连连磕头:“奴婢罪该万死!殿下饶命啊!”
她前日才被调来照顾长乐公主,并不了解其性格,但听外界传言,料想这位公主并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再一想其他姐妹告诉她公主曾经做过的那些凶残暴虐之事,不禁吓得冷汗涔涔,眼泪直流。
不料……一双手忽然扶她起来。
这双手十指纤长,皮肤白嫩光泽,远不是她们这等下人所能比。
锦儿恍惚抬头,却见沈幼荷面上犹如小荷新绽,流露出浅浅的笑意。
这一笑惊艳绝伦。
锦儿惊呆了,她甚至忘记了礼仪,任凭公主牵着她的胳膊,对她说:“不关你的事,快起来吧。”
锦儿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她二人动作,不禁脸颊发红,后退一步,嘴里仍还念叨着:“奴婢该死……”
沈幼荷失笑,却又感到惭愧不已。以前的她到底是多么的凶恶,连自己最亲近的宫人,对她亦如见鬼魅。
想来也是,这短短的一世岁月里,她仰仗着大晋唯一的嫡公主的身份,骄奢淫逸、纸醉金迷,肆意享受父皇施与她的恩泽宠爱,素来对身边每一个人都不吝以最大的恶意。
若是母后还在,怕是也要对她失望至极吧?
沈幼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吩咐锦儿替她更衣。
宫中规定每日晨起,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皆要向皇后请安。但是她这些年来很少能做到。一是因为她素来怠懒,不到日上三竿绝不起床;二是因为她的生母陶皇后早逝,继位的周皇后膝下无女,她便成为了皇宫中唯一的嫡公主,受尽了父皇的恩宠,周皇后对其也是恩爱有加,从来不追究她无礼之过。
就是在这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一步一步种下了恶因。
这些都是她要偿还的债。
锦儿唤了另一个宫女秀云一起替她梳妆。点脂匀粉之后,镜里的那个人儿便是容颜绝丽、娇美无比,衬得屋里红绡也变得黯然失色。
只是,那眉目中间,终究还是褪去了几分青涩,多了些勘破生死的风轻云淡。
元光三年冬月十四日,大晋王朝的长乐公主沈幼荷,重新归来。
这一世,她只想简简单单的做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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