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槌定拍,火绳枪重新端下去之后,台上出现了一阵短暂的空档。
舞台后面的侍者们忙忙碌碌,又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似乎下一样拍品是件金属制的大家伙,难以轻松地运上台。
在舞台上主持大局的商人也表现出如临大敌的紧张感,他不断侧头向舞台后面的黑暗处望去,并快速摆手示意他们不行就换一个。
观众们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舞台后面望去,却难以看清这件拍品的实貌,不由得窃窃议论起来。
“不会是故弄玄虚吧,演一下,待会能多卖点钱。”顾婉妤也好奇地往下看,可惜从四楼看那边更是被舞台遮挡得严严实实。
“有可能。”崔煜川气定神闲。
他们两人都觉得这种体积大的东西不会是自己今天的目标。结果,等这件神秘的拍品终于被好几个侍者一齐推上来时,全场哗然,身处四楼最佳贵宾位的两人也惊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这是一件看上去不该在这里出现的铠甲,它可能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君临战场的大将身上,可能满身脏污残破地半埋在硝烟与泥土中,也可能以被拆分的状态安躺在匠人的工坊案台上。
但总之,它似乎不该出现在一场民间组织的拍卖会中。
这下,崔煜川也感到这拍卖会的不对劲了。
从四楼高台远望下去,依然能看清这具黑青色铠甲外表面的甲片如镜面般光滑,如蛇鳞般排布整齐,光打在上面,便有流光溢彩的感觉。
要把铁锻打成这种状态,说是千锤百炼也不为过,简直是以打造绝世名刀的专注与韧性在打磨,这不是一般的工匠能制成的甲胄,也不是一般的士兵能穿上的甲胄。
崔煜川家中世代从武,更是名将辈出,他一眼便能识货。这种规格等级的铠甲,至少也得是他哥那种奉皇命在战场上厮杀,并且战功赫赫的一方虎将才有资格领取的。
根本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介绍,在场的谁都看得出这铠甲的价值。
“这具铠甲,想必大伙都能看出——绝非凡品!”主持的商人站在高大又闪亮的盔甲身边,被衬得渺小甚至寒酸起来,他扯着嗓子异常激动,“一般的铠甲,少说也得四十几斤,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而这件不一样,被大师精磨过后,兼具了轻便与防护能力,减轻负重,又经过精心缝制,得体合身。”
台下的阵阵惊讶声取悦了商人,他又提高了一度声调,接着说:“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它的防护能力!就算是以强弩射出的箭,也根本就射不穿它的铁甲!”
“真的吗?”顾婉妤吃惊地捂住嘴,“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外流到民间才是啊。”
“没错。”崔煜川锁紧眉,“这不正常,就算在军队里,也不是谁都能得到它。它应该是一名现役将军的地位、荣誉、战功的象征,而不应该被放在这里计价叫卖。”
顾婉妤听出了崔煜川话语中的严肃和惋惜,她转过头看着崔煜川,轻声问:“你想买下来吗?”
崔煜川迟疑了一下,说:“不一定能买得起……”
若是在上京,无论这件铠甲被拍出什么样的天价,他都能买得起,然而这是在绥金。
此番出行,他一是没有带那么多银钱,二是最近自掏腰包为河场劳工们提供了很多补贴,三是接下来的水利工程说不定还有很多需要用到钱的地方。
唉。崔煜川叹一口气,大概是无缘了。
这来路不明的铠甲肯定也无法进入管理严格的皇城上京拍卖。他注定是与其没有缘分。
顾婉妤见崔煜川难得露出了渴望与惋惜的表情,好像一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她只觉心中的心弦被微微拨动。
她好像看到了更年幼时候的崔煜川,那个小小的孩子,有着勤勉认真的性格和高远的理想,却被残酷的现实禁锢,不得已放弃了很多。
他会露出这样惹人心疼的落寞表情吗?
顾婉妤突然感觉自己有点生气了。
“你可是王爷啊。”她小声说。
突然听到这话,崔煜川投来不解的目光。
“我是说……”她烦躁地敲了敲桌子,尽力准确的表达出自己的想法,“你是王爷,你本该……得到更多你想要的。而不是现在这样……”
“不行!”顾婉妤突然站起来,令崔煜川更加疑惑地睁大眼睛。
她将右手伸出到崔煜川面前:“我给过你的匕首,你带了吗?”
崔煜川呆呆地点了点头,依然没搞懂顾婉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就好,给我。”顾婉妤心下稍感安慰。
她可是把崔煜川送的玉珮天天随身揣在荷包里,要是崔煜川不同样把她送的东西带在身上……
她就无法给他买东西啦!生气!
崔煜川慢吞吞地伸手进衣服掏,还被顾婉妤催:“快点,待会来不及了。”
“你……你要去抢?”
“怎么可能!”顾婉妤上手便霸道地顺着崔煜川衣服的缝隙伸进去。
“喂!”他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一躲,却被掏出了那把弯月匕首。
顾婉妤甩了一下,将匕首顺势滑到手心,就丢下一句“我很快回来”便跑走了。
她不顾身后崔煜川疑惑的目光,跑到那名公子模样的侍者面前:“你们这能直接当掉东西换钱吗?”
侍者闻言,眼睛一亮:“当然可以。”
以侍者的经验而言,面前是能登上四楼的贵客,比起银子,他们掏出来的器物总是要更加珍贵。
毕竟此处便是以售卖稀有而珍贵的器物为业。一件拍品能赚得白银万两,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但珍稀器物难得。
经过一番“包装”,他们总能将器物卖出更高的价格,吸引更多的顾客。
不怕顾客无银钱,只怕手中无真货。
“请随我来。”侍者在前面引路,两人下到三楼,从间间形状相同的包厢门前穿过,便来到了藏在尽头唯一一扇不同的雕花大门面前。
侍者开了门,请顾婉妤进入。
她摸了摸自己的匕首,坚定踏入。
房中站了两排带刀侍卫,见有人来,气势盛起,在这不大的空间里格外有压慑力。
而坐在珠光宝器之中,斜撑在账本上算账的一名八字胡商人,抬头淡定望了过来。
“这位是今日四楼的贵客,想要当场典当一件宝物。”侍者上前汇报。
顾婉妤站在屋子当中,沐浴着两边警惕的目光,全然没有任何不自在。她也跟着侍者走上前,问:“可以吗?”
“当然。”商人脸上堆起笑容,“能看看是什么样的宝贝吗?”
崔煜川独自坐在四楼居高临下,眼见着下面的坐席频频叫价,几乎没有任何停息。
金额水涨船高,已经到了一个夸张的地步。而他身边的侍者频频以眼偷偷瞧他,似乎心急这位贵客怎的还不出手。
崔煜川心中苦笑。
这些人可真有钱啊。
要他把做实业、建水利的关键银钱拿出来买一件观赏性大于实用价值的东西,他舍不得。
这些人又不上战场,买回去摆着又如何呢?还是要当一件藏品,待未来升值?
铠甲这种东西,还是穿在名将身上征战过沙场建功立业的,才最有价值吧。
计价的规格逐渐从白银变成了黄金,崔煜川挥退了等待帮忙出价的侍者。
又经过几轮叫价,最后只剩两个人仍不放弃。
“两百两黄金?”身在三楼的顾婉妤焦急道,“这是不是你们专门安排抬价的人啊?出两百两黄金买个铠甲,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是的。”商人笑。
“那我再加一点。”顾婉妤咬咬牙,“加二十两黄金!”
当真是冲冠一怒为蓝颜啊。从没管王爷要过什么财宝好处,如今还要为了他一掷千金!
终于,顾婉妤期盼已久的槌响落定。
天啊,她深吸一口冷气,这辈子都赚不回来这么多钱了……
房间内的商人和侍者却鼓起掌来,给足了情绪价值,大加赞叹顾婉妤有胆识、有豪气。
连那些不苟言笑的带刀侍卫都以敬佩的眼神看她了。
顾婉妤晕晕乎乎地出了房间,被一路恭送请回了四楼,她看到崔煜川关切的眼神看过来,问她:“你看到刚才的竞价了吗?真是十分激烈,最后居然卖出了二百两的天价。”
“是二百二十两。”顾婉妤脱力靠在椅子上的锦缎中。
“是的,原来你看到了。”崔煜川感叹,“此城名为‘绥金’,此地的人们便当真是富贵满盈啊。”
顾婉妤虚虚笑了一下,感觉到豪掷千金之后的虚无感。
太可怕了,这钱花的,压根没有实感!这就是富人的感受吗!
今日拍出了如此高价格的拍品,拍卖会的气氛被炒得火热,接下来的拍品便一件一件如流水般上场,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崔煜川见顾婉妤兴致不高,似乎已经累了,便体贴道:“我们走吧。”
顾婉妤点头,两人起身。侍者便迎过来:“二位现在去取拍得的商品吗?”
“对。”在崔煜川不解的眼神中,顾婉妤回答。
“你什么时候买了东西?”
崔煜川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当他看到那件精巧绝伦到美丽如斯的铠甲静静站在他面前,他整个人都呆滞了。
“傻了?”顾婉妤戳戳他。
“你哪来的钱?”崔煜川猛地转头,抓住她的肩膀,“你……你……”
“我把我给你的匕首卖了,卖了个好价钱。”顾婉妤回答,又小声说,“虽然给你了就是你的,但你不会介意吧?”
崔煜川愣愣地捏着顾婉妤,半晌才说:“介意。”
“嗯?!”
还不等顾婉妤露出生气的表情。
崔煜川突然脸红耳热的低下头,脸庞靠进顾婉妤的肩窝中,他眼眶热热的,压抑住涌动不止的情感,哑声道:“以后不要再为了我做这么傻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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