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还没走?”周以以皱眉,“这不是你们小孩该看的。”
“我不是普通小孩,我爹可是西京县令!”庞源又鼓着脸重复了一遍,“什么事我都能叫我爹摆平!”
“真的?”周以以挑眉。
”……假的。“庞源却又迅速泄下气去,像只被戳破的皮球,”我爹根本不在意我,每天都在外头忙,从来不陪我,一看到我就板起脸。还不准我出府,一直叫几个丫鬟看着。”
周以以听了,不禁觉得可怜,心软病又犯了:“你想蹲着就蹲着吧,别出声就是了。”
庞源急忙地点头,嗯嗯嗯个不停。
周以以便叹了口,将事情简化了说来:“那边那家铺子是人贩子窝,现在里头那些穿破衣服的都是要被卖的人。明天他们就会被卖掉,一辈子被人打骂使唤。那个像你一样大的小孩还会被卖到山窝窝里,每天吃糠咽菜、下地干活,给不认识的人养老,你明白吗?”
庞源从来不知道竟有这样可怕的事,他经常溜出来在京城街上闲逛,看到的都是和和美美,顿时手脚都有些发抖:“不可以叫人把他们抓起来吗?”
周以以又叹了一口气,她指望这么个十岁小娃能懂什么呢:“不行,那些坏东西和官府是一家的。”
大概和你爹就是一起吃人肉喝人血的好友。
但她没有说,不想伤了这孩子的心。在他懂事之前,还是先度过一段天真无邪的好时光吧。
“要是我爹喜欢我就好了。”庞源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听懂了她语气中的绝望,也难过地低下了头,“我就可以叫我爹把他们抓起来了。”
而周以以并没有空暇去安抚他的心情,始终将注意放在那群可怜人身上。这么久的左思右想下,似乎也只剩一个办法了。她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那便只好……”
“什么?”庞源懵懂地看着她,白胖的大脸蛋上小小的黑眼珠闪闪发光。
“没什么。”周以以挤出敷衍的慈祥笑容,一瞬间跑远,声音落在后头,“你快回去吧!别被抓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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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一没权二没钱,当然是只能干回老本行,一个字——“偷”咯。
把贾氏夫妇的钱偷点来分给被他们贱卖的灾民,虽说治标不治本,但多少也能将这不公的世道掰回来些许吧。
周以以想着,飞奔到了驿站处,把本要用于买月事带的钱都换成了一封信寄回清平府去,写的是有要事在外,并发誓四更前一定回去。
也顾不上想自己的信用在公主那还剩多少,她便急匆匆地开始了劫富济贫前的准备。
暮鼓声声中,八十一坊的坊门缓缓闭合,像吞金兽阖上了血盆大口。白日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戛然而止,夜晚的帷幕降临了。
除了节日与庙会,京城夜里照规定是应有宵禁的。月光刚如水银泻地,这一座座屋坊商肆间就只剩下隐约几点晚归的马蹄声与来自深巷的犬吠。空气中弥漫着金桂与泥土的清冷气息,守更人咚咚的敲梆声由远及近又飘远,终于融入无边的寂静里。
空无一人的天街衬得只是风吹草动都格外显眼,更别说顺着屋墙往上爬的人了。但是不要紧,没人会在这深更半夜里探头往外看的。
周以以费劲地爬着这“来兮去也”的二楼,心中暗骂这墙壁为何如此之光滑,连个落脚点都没有,叫她只能抓着几个破损处拼命地磨蹭。
还差一点……她使劲地向上伸手,离那二楼的窗檐就剩一指的距离……
“你在干什么?”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她心脏顿时停跳了一拍,手也随之一抖,好不容易爬到顶的身子又往下滑了一大截。
她回头看去,却见来人又胖又矮,在黑夜中简直像一个吹胀的皮球。
“你怎么还没回去?”周以以气急败坏,又不敢大声呵斥,只能捏着嗓子远远地小声喊道。
“不想回去。”庞源无所谓地耸起那和脖子浑然一体的肩。周以以这才发现他了身衣服,竟然把那富人公子的团花锦缎胡服换成了朴素的麻布衣,因尺寸不合而紧紧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可笑。
她于是讶异地问:”你衣服怎么换了?”
“我爹派丫鬟来找我了,我怕被抓到就和别人换了衣服。”他理直气壮地解释,而后又绕回最初的问题,“你爬人家房子干什么?”
“我……”周以以欲言又止,最终一本正经地搪塞道,“我给人家修窗户呢。”
“这么晚来修吗?”庞源又好奇地问。
“我白天有别的事不行啊!”周以以被他没完没了的追问弄得几分不耐,没好气地继续胡编,“小少爷,你每天在府里作威作福,是不懂我们普通百姓日夜都要干活的辛苦啊!”
见庞源信服又愧疚地点头,周以以颇不自然地咳嗽了一下,而后继续往上爬去了。
终于在胳臂一个使力下,她翻进了并未关紧的小窗,蹑手蹑脚地落在地上,如只野猫儿般未发出一点声响。
听见卧房里传出的如雷鼾声,她略微放下了心,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在屋内翻找起来。
可在这几个小室与前堂仔细巡视了好一通,却只看见积灰的桌椅、未洗的碗碟、发臭的酒肉等等,值钱东西的踪影是一点没见到。
如此一来,剩下未搜查过的地方,就只剩下贾氏夫妇正在睡着的卧房了。
她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卧房的木门打开一条小缝,而后又慢慢地拉开一个身位的宽度,如一条泥鳅般就从这缝隙里滑了进去。
这夫妇两也是身宽体胖的,在大床上鼓起两个好大的包,也亏得如此睡得又香又沉。周以以屏住呼吸,在每个角落、抽匣、木柜间仔细翻看,却依旧一个铜子都没见着。
怎么回事?她心中顿生疑惑。
难不成这两人根本就没把钱放在铺子里?
但她依旧觉得不对劲,就算这夫妇俩先见之明地把钱都存在了钱庄,多少也该留几个子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吧。而现下这二楼干净得就像有人抢在她前头洗劫过一般,怎么想怎么诡异。
她蹲在阴影里,费劲地思索。而使周以以感到诡异的事并不止这一桩,还有什么在记忆深处里,令她觉得十分违和……
她在外头看时明明这铺子还有个小阁楼,可为什么到二层里头来却并未看见向上的楼梯?
周以以猛地站起,脑子飞快地运转,是了,那阁楼的位置在外头看时就是在这卧房的正上方,所以说这屋子里必定有什么机关,通向那不存在的地方。
想明白之后,她开始在这地上墙上摸索起来,几乎是立刻就在大床腿柱后摸到一个暗格。
她对自己的狗屎运早已见怪不怪,深吸一口气后,她轻轻将那暗格中的石制方块往里推去。
随着石块被逐渐推到了底,房间微微颤动起来,从门侧的屏风后裂开一条缝隙,又随着轰隆隆一阵闷响,一个漆黑的门洞便从缝隙中缓缓展开。
周以以简直魂都要被吓飞,所幸这夫妇两睡得和猪一样沉,听见这样大的动静都没被吵醒,只是翻了个身,咂咂嘴继续鼾声震天地睡死过去了。
花了一会抚平狂跳不止的胸口后,周以以再次点亮了火折,顺着那门洞里的楼梯向上走去。
这木梯又窄又旧,每踩一下都会发出轻轻的咯吱声,周以以觉着自己的心也被踩得咯吱咯吱的,不过几步的距离像走了一个时辰那么长。
终于来到平地之上,周以以将手中火折左右照去,只见这逼仄的阁楼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箱子,熟悉的铜臭味扑鼻而来。
她心中大喜,拿了一个在手中轻轻摇上一摇,窸窸窣窣的银钱碰撞声便如涓涓细流般在四壁间回荡。
眼珠骨碌碌一转,周以以立刻就决定先抱两个下去,应该也够散财一趟了。
她于是挑拣了两个不大不小、盒子牢固的,夹在手里,打算原路轻手轻脚地下去。
而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外头的木梯上又传来了那“咯吱咯吱”的摇晃声!
这回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周以以心中焦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腿都伸不直的阁楼里转来转去。下去必定会与来人撞个正着,但又没个他地能出去——她这下是真要被瓮中捉鳖了。
来人似乎也是因漆黑而看不清路般,走得很慢。那咯吱挠人的声响断断续续,许久也没到顶上来。
情急之下,周以以吹熄了火折,藏在入口的墙后,又是深吸了一大口气,打算等那人一探头,就用箱子狠狠砸他个灵魂出窍。
许久、又或是一瞬之后,脚步声终于平稳地落在了近于咫尺之处。周以以脑中绷紧的弦随之断开,立即挥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方与自己脑袋齐平的位置死命砸去!
随着呼啦一声凌厉的破风之声,周以以成功将箱子砸在了空气上。
震惊中她被惯力带着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摔在木梯上一路滚下去,黑暗中忽然伸出一只小胖手将她裙角拽住,并小声惊呼道:“姐姐!”
周以以被他用力拽着总算没有滚下去弄得一地鸡毛,惊魂未定中下意识就谢道:“多谢多谢。”
而她很快就反应过来,不是这家伙吓她,她怎么会摔倒?
气急败坏中,她点亮火折,指着那个不到她胸口高所以无法被箱子选中的死小鬼,崩溃地发问:“你怎么在这?”
“我跟着你上来的。”庞源理直气壮道。
“这不可能!”周以以脑子一片混乱,“你肥成这样能爬得上来?”
庞源感觉自己幼小的自尊心受到了沉重一击,不服气地嘟囔:“我看旁边人家门前放着木梯,就搬来爬了。”
周以以一下子梗住,没想到他肥胖的身体竟还挺灵活,但她还是得找点由头训他一顿来解受惊之气:“你怎么偷人家梯子?小小年纪不学好,被人抓住了给你屁股打开花!”
庞源眼神躲闪,嘟着嘴狡辩:“我一会就给放回去,不算偷……”
而他看着周以以手里抱着的两箱子,奇怪地反问道:“姐姐你又在干什么呢?”
“……”周以以咽了口唾沫,“帮人家搬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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