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拉两人入宫的只是从外头借来的钿车,没法再接两人回去。而走到殿外也无人安排接应,周以以只得紧跟着只管大步向前的公主,徒步出宫去。
然而眼前别无二致的深红宫墙却不知何时变得老旧泛白,脚下本来宽阔的步道也逼仄得勉强能够一车通行。七拐八拐间未到宫门,却见杂乱树丛中忽现出一间低矮破败的旧殿,垂在一片败叶中。
“安乐宫。”周以以读出开裂匾额上的字,就是没看出这萧索的旧屋和安乐有什么关联,“殿下怎么走到这种地方来了?看着该是有些年没住过人了。”
公主却不满地轻瞪了她一眼:“你真是没眼力见,前几日本宫还住在这呢。”
周以以闻言吃了一惊,傻傻地看着公主轻车熟路地走近了这间与皇宫格格不入的小殿,将门打开。她随那咯吱一声响动瞧去,只见殿内阳光中灰尘翩跹,里面器物也是一样简陋,却摆放地相当整齐干净。
公主走到床边,从底下抽出一个木盒,打开时声音窸窸窣窣的,周以以探头一瞧,原来是许多碎银子。
以为宫里贵人们都喜欢收藏珠钗宝玉的周以以惊讶道:“殿下怎么喜欢集些旧银钱?”
公主却白了她一眼:“不来拿钱要怎么回府去?”
脑子转了一路也没想到一切原因竟如此朴素的周以以再度目瞪口呆:“殿下您没有钱吗?”
“没有。”公主丝毫不觉得窘迫,将盒中银子倒入荷包,有几颗落在地上,于是蹲下身仔细捡了起来。
周以以又问:“那您的十四箱嫁妆呢?”
那十四箱又大又宽,在车上晃晃悠悠了一路,令她垂涎欲滴心痒难耐、以至于将它当做收官之战目标的十四箱嫁妆呢?
公主偏头想了许久,而后终于记起来似的,不甚在意地笑道:“噢,里头是些木头石子,不然显得太寒酸。”
“木头石子?”周以以失声喊道,声调都因为震惊而绕了十八个弯。
她就为了木头石子着了这辈子唯一一次道,并要无偿伺候公主直到死?
她呆若木鸡地看着公主忙前忙后将殿里所有还算值钱的东西通通搜刮了去,想起昨晚还安慰自己至少跟着公主吃穿不愁,顿时想就地撞墙归西的心都有了。
此时忽而听得外头马声悠扬,一坚毅男声紧跟着传来:“殿下。”
公主眯眼抬头,确认来人后便扯着步履虚浮的周以以出了殿门,又将两块碎银交在昳丽马车前笔直静立的男人手中。
那星眉剑目的年轻男子立即皱眉:“袁某承蒙殿下恩泽多时,怎可为这点小事收取报酬?”
“无妨。”公主摆手,“之后还有他事要劳烦袁常侍。”
男子也就心领神会了般,将银子恭敬收好,而后拉开布帘,请二人入座。
“走。”
公主一声令下,拉车的黑马蹄子立即飞扬起来,很快就将那什么安乐殿抛在了身后。她阖上眼闭目养神,而周以以依旧未从打击中回过神来,只盯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不过一会,那宫中人们用脚丈量了一辈子也未曾走出的宫闱就在刹那间远去不见,经过一小段宁静的皇道,只见眼前阳光忽现,已经回到了属于京城普通百姓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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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喧响瞬间此起彼伏,是招呼声、吆喝声、吵嘴声,是孩提哭声、妇人笑声、商贩尖嘴油滑声。仿佛从一幅名家绘成的雍容仕女图落进了街边老头两文一张的随手涂鸦里。
周以以远远瞧着这片她生活了许多年的熙攘市井。大邺天子脚下草芥般的小人物们虽然贫苦,却也靠着勤劳朴实努力支撑起每一个平凡日夜。
只是连年的关东大旱与湟河泛滥使王朝折去了一大口气,到现在也没缓过来。
反而愈演愈烈。
一阵骚动打断她的思绪,只见路已行至草市口,而那暴戾的叫骂声正来自于粮仓前发放赈济粮的官兵,几人将挤上前来抢米的小孩推搡在地,就是好一顿拳打脚踢,直打得那矮瘦孩童口吐鲜血,在草地上抽搐打滚。
而瑟缩在后、满身灰土的难民们无一人敢上前去扶,眼睁睁看着官兵关上了仓门,即使里头还有过半的米面没有发完。
周以以看着,手越攥越紧。
公主见她看得目不转睛,便轻声笑道:“怎么,你看上了里头的白面?”
“我只是在想。”许是心情低落,周以以直接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京城内尚且如此,京城外又会是怎样的景象。”
公主又神色怪异地瞧了她好一会,忽而讥讽开口:“驸马做了这么多年的江洋大盗,恐怕兜里好东西不少,怎还关心起贱民来了。”
讲到自己,周以以却嘿嘿一笑:“哪有。我只偷富贾权贵的东西,偷完就换成铜钱吃吃喝喝,剩下的就全丢给吃不上饭的了,不然也没地方搁。”
公主面露几分错愕,盯住她的目光锐利如针,像要把她的心都给看透似的,又噗嗤一笑,从荷包中掏出一大把刚才带出的银钱。
“本来说是谢你未在皇上面前揭发本宫的酬劳,既然如此,你就都拿去散了吧。”
“啊?”周以以闻言呆住。
公主见她不动弹,便欺身凑近,嗓音诡谲:“还是说,驸马也只是嘴上冠冕堂皇呢?自然,你不散,本宫也不会怪你,毕竟是你应得的不是。”
虽然也挺想要报酬,但周以以还是未经犹豫便拉开布帘,趁着街上拥挤马车行得慢,将那碎银一个一个朝还未散开的难民丢去。
那群神色悲切,不知该如何捱过今夜的难民忽而听得背后呼喊,扭头一看,却见高头大马拉着的华辇中露出两个人儿,一个貌若天仙,一个丑如精怪,却都微微笑着,看得亲切。其中那个丑人将手中银钱向他们掷来,他们也顾不上那么多,立即扑上前接住,喜得双手发颤。
“米面粮油去东头巷子里买,那儿便宜。”那丑人又高声说道。
难民们感激不尽,纷纷跪下身来呼喊:“多谢官人!多谢官人救命啊!”
周以以觉得不好意思,这又不是她的钱。于是也不管公主面上惊愕,将她一把推上了前:“要谢,就谢长德公主罢!”
在车后众人对长德持续不断的千呼万谢声中,公主拍了拍刚才被她抓乱的衣角,冷哼道:“你就是给了他们银子,也不过是多活几天罢了,总归是饿死的命。”
周以以却依旧沉浸在发钱的心情舒畅中,与她分享自己闯荡多年的浅薄感悟:“能多活几天,就有几天的希望。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机缘,若是在今天放弃,不就白费吃了这么久的苦头?”
公主挑起弯月眉,不置可否。
沉默在车厢中蔓延。阳光透过厚重布帘,将两人映得影影绰绰,还有些闷热。
“赈灾一事,是萧相的职责。”公主忽然开口。
周以以好奇地抬头,想起之前她提到过萧后,莫非是一家人:“既然有人管,为何这么多年都还在闹灾呢?”
公主摇头轻叹:“自然是萧相得自个先吃一半,再吐一半。”
竟然是被人贪污去了。早就在市井间听过传闻的周以以气得一捶大腿:“真是大邺的蛀虫!就没有法子能治治他吗?”
公主却噗嗤一笑,俯身贴近了她。身上雪松的清香一瞬儿逼来,回神时一双猩红薄唇已附到了耳边。
“还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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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朝南一拐,并未回清平府,而是朝一片繁华不输皇苑的宅邸奔去。
此处,是中书令萧蔺的居所。
周以以正手攥着公主给的图纸,小心翼翼地爬着那足有两三人高的围墙。
就在方才,公主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些朝中秘事。
中书省由两位中书令把控,即当朝左相萧蔺、右相张清正。而那萧蔺倚仗其胞妹萧佩环的皇后身份深得圣宠,把持朝政多年,早就引得另一位宰相张清正不满,而萧蔺借赈灾中饱私囊一事,正是他参上一本的好把柄,只是苦于萧蔺行事滴水不漏,没有证据向圣上检举。
若是能得到萧蔺与调粮的常平使间的书信,必可将他一军。
周以以听不懂这些朝堂的明争暗斗,也不知道公主是从哪得来的书信存放位置,更不知道这张无比清晰的宰相西府局图是谁画的,一切就在她脑子里浓缩成了六个字:偷信,有粮赈灾。
而这就是马车在宰相府停下,周以以开始爬墙的原因。
是时,公主远远地在树荫下扇着羽扇,督战。
只看那被并不合身的朝服裹成一团的小毛贼笨手笨脚地爬上了一旁的高树,又“咣”地扑上了围墙,最后僵着身子气喘吁吁翻过顶上的乌瓦,“咚”的一声巨响,约摸是掉在了地上。
她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越来越觉得自己委托错了人。
看那胆大毛贼毫无痕迹地偷走了李灏的玉珏,她竟然真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头脑一热间叫她去偷萧蔺的东西。
宰相府中侍卫众多,东西又藏得隐蔽,再看这小贼毛手毛脚的样子,怕是必要折在里头了。早知道先叫她换回女儿衣服吃了哑药再进去,这下可得牵连到她。
公主这边还正紧皱眉头,思索脱身的门路,却听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是“咚”一声巨响。
依旧是周以以,这回是掉到墙外头来了。她正用一只手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屁股,嘴里还骂骂咧咧些什么。
而在她另一只手里,攥着一叠旧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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