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寒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长亭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收徒。”
他曾经收过一个徒弟,名叫司夜漓,那是他唯一收的一个徒弟,他用心教导、倾囊相授。
微宸峰上手把手教他握剑、听风栏前教他识文断字、菩提树下教他抚琴静心。
最后,司夜漓却告诉他,他拜师是为了报答一个人的救命之恩,但他认错人了,所以要拜真正救他的那个人,凌霄,为师。
几十年相伴教导,敌不过“救命恩人”四字。
其实他收徒也没想要什么回报,只是司夜漓断绝师徒之情,告诉天下人欲拜他人为师,其意是莫大的羞辱,而那人决绝狠心,让他觉得,几十年的悉心栽培都喂了狗。
他还记得那日,天下人指责他与前任魔尊沆瀣一气,夹杂着冰霜的风刮着他刚刚受刑的身子,生疼。
而司夜漓就站在他的对面,仿佛和所有人站在一起,对方一言不发,却好似和那些人一起指责他。
最终,司夜漓面无表情地道:“师尊,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师尊了,掌门凌霄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他才是我一直在找的人。”
满场哗然,诸多猜测。
谢长亭看着眼前分外陌生的司夜漓,身上满是凉意,那满身的鲜血仿佛在一瞬间凝固。
这份凉意随着回忆,冷到了谢长亭如今虚弱破败的身上,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赤色刹那间染红了淡青色的衣袍,好似青竹开出了妖冶的花,明明这般不合常理,却又动人心魄。
神魂被搅弄得翻天覆地,疼痛几乎要将他淹没,那种即将死亡的感觉又逼近,而他只是狠狠蹙着眉心,一动不动。
初寒神色微变,拿出衣袖里藏着的东西,递到唇边吹了一声。
清脆的哨声响起,似乎并没有夹杂什么术法灵力,只是市井之中极为普通的哨子。
但谢长亭听到了灵鹿匆匆跑进来的声音,小鹿站在他床榻边,没一会儿便有灵力蔓延入他眉心,滋养修复他的神魂,将他那被搅得乱七八糟的神魂抚平。
他紧紧攥着被褥,却感受到脖颈间一阵痒意。不用想也知道,只有初寒了。
他开口,声音有细微的沙哑与隐忍:“你在做什么?”
初寒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是鹿哨,下次神魂再疼,你就吹响它。”
谢长亭的神魂被逐渐抚愈,眉心缓缓舒展,手也松开了掌心被他攥皱了的被子,他抬手将鹿哨捏在手里,那触感倒是和小鹿的鹿角有些相似。
他轻声问了句:“你不会把他的鹿角砍了吧?”
初寒见他有了开玩笑的心思,知道对方应该是好点了,方才皱起的眉也松了开来,也半开玩笑道:“在仙君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谢长亭抬手拍了拍一旁小鹿的脑袋,唇边绽出一抹浅笑,顺势问道:“那你是个怎样的人?”
初寒闻言,好像真的深思熟虑了一下,而后笑着道:“我应该是个善良的好人。”
谢长亭:“…倒是没看出来。”
“啊呀呀,好伤心啊,仙君竟然觉得我是个坏人。”初寒明明眉眼带笑,说的话却好像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谢长亭无奈地摇了摇头。
“院子里的两个…仙君也不用收他们为徒,只是留下来让他们照看你一二。”初寒收了笑,认真解释。
谢长亭笑意微顿,缓缓泯灭,他侧身躺下背对着初寒道:“左右是我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你想留便留,问我做什么。”
初寒被谢长亭这模样逗笑,将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放了回去,边道:“这山又不是我的,这屋子自然也不是我的,仙君既然住了,那便是仙君的,是走是留还是得问过仙君。”
恐怕就连苍鹤山,也无人见过衍雪仙尊这般可爱的模样吧。
思及此,初寒又无声地挑了唇角。
谢长亭没有出声,拢了被子像是睡着了。
初寒知道,这是默认了,他望着床榻上呼吸微弱的人,半晌才看了一眼旁边的小鹿,示意他留下便独自出门了。
第二日,谢长亭是被一阵香味唤醒的,这么几天,他闻过苦涩的药味和淡淡的花草清香,倒是头一次闻到葱花香味,像是坠入人间,被红尘气息包围。
这样的感觉,比起冰冷刺骨的苍鹤山,要温暖舒适许多。
不过,他虽然灵力尽失,但好歹有仙骨在,身体依然是辟谷状态,并不觉得饿,只是觉得,挺香的。
他掀开被褥,撑起身子,下床的地方踩到了一双鞋子。
谢长亭微微怔住,许久才将鞋子穿上,和他平时穿的靴子不同,这鞋子有些宽松,十分便于他穿脱。
他一路走到院子里,香味更加浓郁,不过,除此之外,院子里还站了两个人。
是那两个,初寒所谓的,表弟。
两人不说话,谢长亭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和他们打招呼,径自走到了秋千旁边,他对初寒做的这个玩意很是满意。
没一会儿初寒便出现在了院子里,他手里端着一碗粥,瞥了一眼罚站似的黑白无常,轻笑着出声:“这么没礼貌?”
白无常立刻朝谢长亭道了声:“仙君好。”
顺便扯了扯黑无常的衣服。
黑无常撇了撇嘴,没敢让初寒看见,半天才道:“仙君好。”
虽然谢长亭没多少生的意志,但也不代表能对想杀他的人还好言好语,他轻咳了一声没有理会。
包括初寒,院子里的三个人,两个小鬼,一个冥主,却都谎称是妖来骗他。
他原本还在猜测初寒的目的,现下已经不想去猜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上除了仙骨还有什么可以利用的,或许就只是单纯为了折磨他吧。
只是他一身病痛,魂魄残缺,万念俱灰,还有什么折磨他的法子呢?
他突然很想看看,初寒筹谋算计,欺骗利用他却落空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或许,会当场杀了他?
“仙君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初寒的声音近在咫尺,将他拉回现实,他不着痕迹地略过这个话:“什么东西,好香。”
初寒笑了笑,拉过谢长亭的手,将手里的粥放在了对方掌心,粥凉了有一会了,并不烫,反而能够暖手。
谢长亭端着碗放到鼻尖嗅了嗅:“粥?”
初寒点头,在旁边坐下:“嗯,药粥。”
“药?”谢长亭轻轻蹙眉,“治什么?”
初寒看着对方将手放下,把粥拿远了点,笑道:“治头痛。”
谢长亭羽睫轻颤,划动着云水绫:“我的头痛是因为神魂受损,除了灵鹿,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药可以医治。”
否则,灵鹿也不会成为世人口中的传说却依旧有人寻找百年终其一生。
初寒单眉一挑,侧过身给自己倒了杯水:“所以,我把灵鹿的角砍了。”
谢长亭:“…胡说八道。”
初寒握着水杯挡住了唇边的弧度:“治经脉受损的,不苦,仙君放心吧。”
谢长亭这才又将粥端到自己面前。
他吃的很慢,药粥果然没有一丝苦涩的味道,也不知道初寒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恍惚间听到了利剑划破长空的声音,身后的两只小鬼却不知怎的练起剑了,明明是鬼,却偏偏要演戏给他看。
他自顾自管着喝粥,只当两人并不存在。
可偏偏,那两人要来招惹他。
黑无常耍了一会儿剑就停下了,好半天没说话,还是白无常开口询问:“仙君,可否请教一下,握剑的手总是抖怎么办?”
谢长亭喝粥的手直接顿住,有一道稚嫩的声音缓缓地与其重叠。
“师尊,我的剑不稳。”
幼年的司夜漓穿着弟子袍站在微宸峰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谢长亭,右手举着剑,正练着招式。
谢长亭缓步行至司夜漓身后,淡青色的衣袍被微宸峰上的风吹的猎猎,飞雪落在银丝上融为一体。
他素白的手握住司夜漓握剑的手,带着对方将方才的招式又施展了一遍,明明没有什么杀气,却行云流水,出剑的力道将周围的落雪尽数震散。
剑停在半空,不动如山。
谢长亭收回手,淡淡道:“剑道就如同你的心,你心有畏惧,故而持剑会抖。”
司夜漓维持着这个动作,问:“畏惧?我不曾畏惧什么。”
谢长亭轻轻摇头:“你怕自己一剑不能杀敌,你怕对面的人比你强,你怕你要杀的人不该杀,你心有犹豫,犹豫了,便是畏惧了,剑自然就不稳了。”
风声远去,谢长亭将手里还剩下大半碗的粥放下,轻叹一声:“我不知道,我不会教人。”
初寒见状,放下手里的茶杯,伸出一根手指将小巧的被子推到了那碗粥的旁边,轻轻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他抬眸道:“因为你在害怕,等什么时候你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手里的剑自然就不会抖了。”
谢长亭空了的手微微聚拢。
是这样吗?难怪。
司夜漓的剑从一开始十分颤抖扎不准人,到后来每每收剑依旧会有细微的颤动,以至于明明可以一击必杀,却总会留下一线生机。
他本以为,是司夜漓本性善良,即便要杀的人罪恶多端,也会再给一线生机,让对方改过自新。
唯独…那天合籍大典上,司夜漓对着他的剑却分毫不抖。
司夜漓,出来挨骂!
明天继续双更,上午十一点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第 8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