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岛的雨,带着初冬的寒意,敲打着联邦最高法院的玻璃穹顶。
霍启明站在被告席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深蓝色西装熨帖得不见一丝褶皱。他面对着一众元老院特别调查委员会的成员,语气平静得近乎诡异,逐条陈述着罗骁及其派系多年来如何利用星辉基金会洗钱、走私“海妖之泪”、并暗中资助“自由之火”分裂组织的罪证。
每一份文件,每一段录音,每一个转账记录,都精准得像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武器。他甚至提供了罗骁在海外数个秘密账户的密码,以及几处连阎狂安插的暗线都未能查到的军火藏匿点。
这不是垂死挣扎的反扑,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同归于尽的背叛。
“……综上所述,罗骁将军及其派系,已严重违背联邦宪法与军人誓言。”霍启明最后陈述,目光扫过全场,在脸色铁青的陈专员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发现其罪行后,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我愿意配合调查,交出所有证据。”
法庭内一片哗然。
迦南岛安全屋内,全息投影上正在实时转播最高法院的庭审。
樊艳杀站在光影交错中,看着霍启明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钻出来。
“他交出的证据,比我们给他的‘诱饵’,多了三倍不止。”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罕见的凝重,“尤其是海外账户和那些军火库……这些连我们的数据库里都没有完整记录。”
阎狂坐在阴影里的沙发上,指间的雪茄静静燃烧,猩红的火点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狗急跳墙,总要露出些压箱底的本事。”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樊艳杀能感觉到空气中那根绷紧的弦。
“罗骁不会坐以待毙。”樊艳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霍启明的反扑太过猛烈,太过彻底,这反常的举动背后,一定藏着更深的算计。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看着脚下的岩石开始松动,却看不清裂缝延伸向何处。
阎狂抬起眼,深榛褐色的瞳孔在雪茄的烟雾后显得格外幽深:“他已经动手了。”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加密通讯器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影快速接通,只听了几句,脸色骤变。
“先生,我们在南区港口的三个仓库,还有西区的两个地下钱庄,同时遭到军方突击检查!带队的是罗骁的直属卫队,他们拿着元老院签署的特别搜查令!”
阎狂缓缓站起身,雪茄的灰烬簌簌落下。
“看来,霍启明这条老狗,临死前不仅咬了主人,还给我们也设了个套。”
他走到全息投影前,看着上面代表己方产业的光点一个个被刺目的红色警告标志覆盖,眼神冰冷如铁。
“他交给委员会的所谓‘证据’里,一定夹带了指向我们的‘线索’。罗骁这是要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玉京岛,苏家大宅。
苏境奎看着实时传来的战报,指尖的电子烟几乎要被捏碎。他面前的光屏上,除了最高法院的庭审直播,还有数条来自不同派系元老的加密通讯请求,以及军方内部眼线传来的紧急情报——
罗骁直属的“夜鹰”特种部队已经完成集结,目标不明。
“祖父,罗骁要疯了。”他声音低沉。
苏长老闭着眼,捻动着念珠,脸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深刻:“他不是疯,他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他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孙子,“阎狂那边怎么说?”
“我们的联络被单方面切断了。”苏境奎调出最后一次与樊艳杀通讯的记录,那是在码头雨夜之后,“他可能认为我们的介入,是军方授意的试探。”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苏长老叹了口气,“准备启动‘方舟’计划吧。如果局势失控,我们必须保证苏家的血脉能离开玉京岛。”
苏境奎的心猛地一沉。“方舟”是苏家历代家主口耳相传的、最后保命的手段,非家族存亡关头绝不启用。他看向祖父,老人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迦南岛,南区港口。
樊艳杀带着一队“暗礁”成员,潜伏在集装箱群的阴影里,看着远处被军方车辆团团围住的仓库。探照灯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动,士兵们正在粗暴地撬开仓库大门。
“樊先生,他们找到东西了。”耳麦里传来压抑的声音。
透过高倍望远镜,樊艳杀看到士兵们从仓库里抬出几个密封的金属箱。箱子被强行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海妖之泪”晶石。数量之多,纯度之高,远超寻常走私品。
他的呼吸一滞。这些晶石不是他们的!是栽赃!
几乎是同时,通讯器里传来影急促的声音:
“艳杀,西区钱庄的地下金库也被打开了!里面发现了大量来自星辉基金会的‘黑钱’!我们被设计了!”
完了。
樊艳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心脏。
霍启明和罗骁联手做了一个局,一个足以将阎氏彻底钉死在叛国罪上的死局。那些多出来的“证据”,那些精准的搜查令,那些恰到好处被“发现”的赃物……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所有人,撤离。”他对着耳麦下令,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
必须保留力量,必须……
“恐怕你们走不了了。”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樊艳杀猛地转身,看到雨幕中,不知何时出现了数十个全副武装的身影。他们穿着不同于普通军方的纯黑色作战服,脸上戴着恶鬼面甲,手中的能量武器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是“夜鹰”。
罗骁的王牌,专门处理“脏活”的刽子手!
为首那人缓缓抬起枪口,对准了樊艳杀:
“樊艳杀,你涉嫌叛国、走私违禁能源矿物、谋杀联邦军官……现奉命将你就地格杀。”
没有审判,没有辩驳,只有冰冷的死亡宣告。
周围的一切噪声陡然静谧,雨水的清凉伴奏放缓了音律。
樊艳杀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枪口,看着雨中那些如同死神化身的黑色身影,突然笑了。
那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绽开,带着一种濒临毁灭的、惊心动魄的美。
原来,这就是背叛的价码。
不是死亡,而是在死亡降临前,看清自己始终只是一枚可以被随时舍弃的棋子。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投降,而是摸向了左耳那枚冰冷的赤金耳钉。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想起某个雨夜,那个人将耳钉亲手为他戴上时的温度。
然后,他猛地扯下了那枚耳钉,任由鲜血从耳垂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告诉阎狂,”他看着为首的“夜鹰”,声音平静得可怕,“他的刀,断了。”
下一秒,他如同扑火的飞蛾,迎着无数枪口,悍然冲向了那片死亡的雨幕。
迦南岛安全屋的顶层,此刻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阎狂站在巨大的电子沙盘前,沙盘上代表己方势力的光点正在以惊人的速度熄灭。南区的仓库,西区的钱庄,甚至几个隐秘的联络点,都相继被军方控制。红色的警告标志如同瘟疫般蔓延。
影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干涩:“霍启明交出的证据里,混入了我们三个海外账户的虚假流水,以及他与我们‘合作’伪造的通讯记录。罗骁的人正是根据这些,拿到了特别搜查令。”
阎狂没有回头,指尖在沙盘边缘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声响。“霍启明……他投靠了罗骁,还是另有所图?”
“更像是被迫合作,但合作得很彻底。”影调出一份分析报告,“他交出的关于罗骁的罪证大部分是真的,足以让罗骁伤筋动骨。但夹杂在里面的,指向我们的‘证据’,也足够致命。他像是在……平衡。”
“平衡?”阎狂嗤笑一声,深榛褐色的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怒意,“他想在两条疯狗之间找一条生路,却不知道这样只会让两条狗先一起撕碎他。”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艳杀那边怎么样?”
影沉默了一下,调出南区港口的实时监控画面——
画面中,樊艳杀扯下耳钉,如同自杀般冲向“夜鹰”部队的枪口。
阎狂的瞳孔骤然收缩,指关节捏得发白,但声音依旧平稳:“他倒是决绝。”
“需要派人接应吗?”影问道。
“不用。”阎狂的声音冷硬,“他自己选的路,让他自己走。通知所有‘暗礁’小组,启动‘蛰伏’协议,切断与总部的一切非必要联系。我们……需要消失一段时间。”
影深深看了他一眼,躬身道:“是。”
玉京岛,一处不为人知的安全屋内。
罗骁看着光屏上迦南岛传回的“捷报”,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他年近六十,身材依旧挺拔,穿着笔挺的将军常服,肩章上的将星冰冷刺眼。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和压抑的暴怒。
“霍启明这条老狗……”他喃喃自语,拳头重重砸在桌面上。他没想到霍启明竟然敢背叛得如此彻底,交出那么多核心机密。虽然借此机会重创了阎狂,但他自己也损失惨重,在元老院的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
“将军,‘夜鹰’小队已经控制住南区港口,樊艳杀负隅顽抗,已被击伤,正在围捕。”副官低声汇报。
“抓活的。”罗骁冷冷道,“阎狂很看重这把刀,撬开他的嘴,比摧毁十个仓库都有用。”
“是。”副官犹豫了一下,“另外……苏家那边,似乎启动了最高级别的安防预案,所有核心成员都在向祖宅收缩。”
罗骁眼中寒光一闪:“苏敬亭那个老狐狸,果然也坐不住了。也好,等收拾完阎狂,下一个就是他。”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这场博弈,已经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霍启明的反噬,阎狂的隐忍,苏家的异动……一切都变得混乱而危险。
但他没有退路。从他将“海妖之泪”用于那个秘密计划开始,他就已经踏上了这条不归路。要么踩着所有人的尸骨登上顶峰,要么……粉身碎骨。
迦南岛,南区港口,某处废弃的排水管道内。
樊艳杀靠在冰冷潮湿的管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左肩被能量光束擦过,留下一片焦黑的灼伤,鲜血浸透了半边衣袖。耳垂被自己扯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头的冰冷,这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刚才的冲锋并非全然送死。在吸引火力的瞬间,他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和“暗礁”成员拼死制造的混乱,侥幸逃脱了包围圈,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跟随他多年的几名骨干,为了掩护他,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阎先生……下令所有人……蛰伏……”一名重伤的“暗礁”成员躺在他身边,断断续续地传达着最后收到的指令,随即昏死过去。
蛰伏。
樊艳杀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所以,他果然被放弃了。在价值用尽,甚至可能带来麻烦之后,被毫不犹豫地舍弃。就像当年义父死后,那些被清理掉的旧部一样。
他一直都知道阎狂是什么样的人。冷酷,理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以为自己会是例外,毕竟他是他亲手打磨的刃,是他少年时代唯一的暖色。
现在看来,是他太天真了。
在绝对的权力和利益面前,感情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他摸索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颗被血浸透的“赤蝶”糖,糖纸已经破损,甜腻的气息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的气味。
他没有吃,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那是唯一能证明过去那些温暖并非虚幻的凭证。
苏家大宅,地下密室。
苏境奎看着光屏上迦南岛传来的混乱画面,以及樊艳杀最后那决绝冲锋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他理解樊艳杀的愤怒和绝望。被掌控,被利用,被当作棋子随意摆布……这种感觉,他同样深有体会。只是他背负着整个苏家,无法像樊艳杀那样快意恩仇。
“他很像年轻时的阎狂。”苏长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感慨,“一样的锋利,一样的不管不顾。”
“但他不是阎狂。”苏境奎关掉光屏,声音低沉,“阎狂心里只有权力和复仇,而他……他心里还有别的。”
“所以他才更危险。”苏长老叹息道,“对阎狂危险,对他自己更危险。一颗有了自己思想的棋子,往往死得最快。”
苏境奎沉默不语。他想起那个雨夜,樊艳杀站在码头边,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那双白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倔强。
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同。
迦南岛安全屋顶层。
阎狂独自一人站在黑暗中,电子沙盘已经关闭,只有窗外遥远的霓虹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一模一样的赤金耳钉。这是当年,他亲手为樊艳杀戴上时,为自己留下的另一枚。
他以为自己可以永远掌控那柄锋利的刀,就像掌控这枚耳钉一样。
直到今天,他看到樊艳杀毫不犹豫地扯下耳钉,冲向枪口。
那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一直紧绷的东西,啪地一声,断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躲在训练场角落里偷偷舔着“赤蝶”糖、眼神却像小狼崽一样凶狠的少年。是他亲手将少年带出泥潭,也是他亲手将少年打磨成如今这副模样。
现在,这把刀不仅学会了伤人,还学会了伤己。
更可怕的是,他发现当这把刀真正有可能折断时,他感受到的不是工具损毁的恼怒,而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恐慌。
他握紧掌心的耳钉,冰冷的金属几乎要嵌进皮肉。
棋盘已经彻底乱了。
而执棋的人,似乎也快要……失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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