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龙窟岭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雪。
北风呼啸,大片大片的雪花相互粘连着往下掉。
天地一色,分不出界限,放眼望去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即使是刚走过的车辙印和马蹄印也被雪迅速盖住,更别提妄图在雪中看出一条路了。
多么大胆无畏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恐怕也会有片刻迟疑犹豫。
可是前面的那辆驴车还在坚定不移地走着。
陈从玉赶着车,雪花在他蒙面的黑巾上结出一层薄薄的冰,洁白的雪片挂在他墨黑的眉毛上,晶莹剔透。
快到了快到了,陈从玉在心里默念,在这样严寒的天气里行车其实是非常危险的,但好在很快就能有个落脚地了。
如此想着,陈从玉突然感觉到有人轻轻地倚靠在他的背后。
他穿的厚费劲地扭过头,却见那个贵公子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靠着他。仔细一看没斗笠没披风,虽然有个大氅,但此时也是寒凉如雪。
再一看后面那两人一个比一个穿戴的厚实,围脖、斗笠、披风一应俱全。
这文公子找的什么侍从,连给自家老板搭件衣服都不知道。
可惜绿意乌蓬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不然一定会大喊冤枉。
“你们还有御寒的衣物没,给你家公子搭上。”陈从玉朝后面喊一声,白雾透过面巾消散在空气里。
半个时辰前,文寻在驴车上暗自拒绝斗笠的场景还在脑中清晰可见,绿意愣了愣说道:“没有了,都已经用完了。”
陈从玉心里悄悄地叹口气,低头看向白着脸的文寻,手往他额上一搭,仔细感受他的体温。
他感受的认真,没有看到手下那人的睫毛轻轻一颤。
手太冰了,额头也冰凉,什么也感受不出来。
他想了想,最终看在兜里还没捂热的金子的面子上,将自己的蓑衣脱下。
带着陈从玉体温的蓑衣一下子蒙住了文寻,连带他那张俊美的脸蛋。
文寻睁开眼,还没怎么体会,就感觉自己靠着的人突然起身离开了,如果不是他没真的昏睡,现在恐怕就要一脑袋砸在板车上。
他就势靠在旁边的扶手上,透过衣服的缝隙看向外面。
陈从玉穿着他自己的黑袄子就下了车,走到驴子跟前,驴子也被穿上了“花衣服”,只是行程长了也喘着粗气。
他从包裹里拿出两张干硬的饼子,一人一驴咬了起来。
饼子干硬的厉害,陈从玉咬肌都发酸,明明很久不喝水了,口中还被刺激得分泌唾液。
他咽下剌嗓子的这口,冲着驴子说:“好兄弟再坚持坚持,这趟赚的钱我请你去福寿大酒楼里吃黑驴蹄子。”
驴子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打了个响鼻,看起来像是鄙视极了。
快到了,再坚持坚持,不是鬼话。
一行人又走了两刻钟,眼前出现的山坡、结了冰的湖泊溪流。
陈从玉终于停了下来,带着驴车走到一个山坳里。
“陈公子,咱们为什么停下了?”绿意不解,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大大小小的土坡。
陈从玉也不多说,招呼着他们过去。
接着在那一个个被雪覆盖的土堆上扒拉几下,露出下面——茅草堆。
绿乌两人相视一看不明白他这顿操作,文寻也幽幽转“醒”。
他使劲掏起茅草,那下面就出现一个幽黑的洞口,里面竟是中空的。
“咱们今晚走不出这里了,雪还是不停,就在这里歇息吧。”
那洞口需要人猫着腰才能通过,低矮的不行,根本就不像个正常住所。
绿意晃了晃手,提出自己的意见:“要不咱们再想想呢?”
乌蓬也坚决拒绝,他根本无法想象自家公子住在茅草堆里:“不行,不行,我家公子怎么能……”
话还未说完,就见文寻已经进去,身影消失在洞口,乌蓬绿意这次是真的惊呆了,愣了一会急忙跟上去。
一瞬间寒风与雪都隔绝在外,里面十分暖和隔风,只是漆黑一片,乌蓬拿出火折子吹亮,所有都尽收眼底。
里面竟别有洞天,这堆紧挨着山坡的茅草墩实际上根本是挡住眼前这个洞穴的门。
里面一个放平担起的门板,像是床,接着就是角落里堆了一堆的茅草,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真是令人惊奇,他们看着眼前的一切。
陈从玉把马还有驴拴在外面的背风窝里,四周也有大量的茅草堆。
给驴子留了干粮干果,就转身走了,至于那些马就就地取食吧。
他刚进了这个歇脚地,就见有蠢货吹了火折子,他厉声呵斥:“谁让你点的,快灭了!”
自认识以来,陈从玉就一直是个好说话有些本事但贪财吝啬的人,如今少有地呵斥人,把乌蓬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合上火折子,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为什么要灭掉,这里这么黑如何能看清。”说着作势又要再吹。
可黑暗里陈从玉像是能看到一样,一把打掉:“这里空气不流通,你真想在这里缺氧而死吗。”
更别提洞口还有一堆易燃的茅草,这样不是妥妥找死嘛。
乌蓬也知道自己犯蠢了,缩着头不再吭声。
陈从玉继续摸着黑往前面走,忽然撞上一个人,那人轻飘飘地扑在他身上,他本以为是那位绿意姑娘,因为用的力气不大,那人就站不稳了。
他赶忙伸手搀扶,手指刚碰到那衣服,他就立马反应过来,这是文公子。黑暗里谁也看不清楚,陈从玉只感觉脸颊处有什么东西轻轻扫过,像是文寻的头发。
“公子站在这里先不要动。”陈从玉扶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一点的公子哥儿站稳,这么一个大高个,身体素质也太差了。
他往后面走去,在后面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动什么,没一会儿一道亮光照了进来,那后面竟还开了个洞。
这个山洞有品质保证吗!
陈从玉也跟着沉默一会儿开口说:“都是自然造物,大自然鬼斧神工,咱们明天再启程。”
接着递给他们几坛酒:“我之间埋在这里的,喝点热热身。”
盖子打开,一股梅子酒的味道袭来,算不得什么好酒,但在这野外算得上不错。
他把自己包袱打开,把干粮全都亮出来:“这些东西先填填肚子吧,先把今晚熬过去再说吧。”
陈从玉不是神仙,也没料到今年的雪来的快,来的大,一场初雪就这样大的阵仗,恐怕今年百姓也不会好过,早知道就不贪快就这条路了。
绿意也拿出一个盒子放在一起,里面装了些点心。
众人都饿极了,乌蓬道了声谢,拿起一个饼子就啃,见他速度讯猛,陈从玉出声拦他:“等等!”
可惜已经晚了,他哀嚎一声捂住自己因撕扯发痛的牙齿。
绿意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陈从玉也笑出声来。
外头夜逐渐深了,那点口粮根本不够几人分的。
正当众人忍着饥饿躺在茅草堆上准备睡觉时,外面拴着的马和驴突然惊叫起来。
陈从玉警觉地坐起,对着醒来的文寻等人比了个嘘的手势,将耳朵贴紧墙壁。
一阵很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怎么了?”不知何时,文寻贴近陈从玉的身边,手拉着他的袍子,一副很担心忧虑的样子。
陈从玉眉心狠狠一跳,拉开距离:“无事,只是土匪追上来了。”
什么叫做无事,土匪追来了还是无事?
“人不多,大概四人,应该是分出来的一小支。”陈从玉接着补充,算是暂时安抚了他们。
接着提起刀便出去了。
外面土道上。
一个带着毡帽,穿着皮毛上袄的男人说:“我看着那帮人根本就不会往这边来,龙窟岭咱们把守着,谁过谁没过心里门儿清。”
“谁说不是呢,我看是当家的关心则乱了。”
“咱们再往前跑跑,时间差不多了,就回去得了。”一个土匪最终拿定注意。
这赵小星,首领向来不许他下山,此次他私自带人下山,技不如人死了也怪不了别人。
几人正要驱马往前面继续走,四周安静下来,几声细微的马叫就传进他们耳朵。
“你们听,有马叫的声音。”
“兴许是附近村子养的马吧。”有人不以为意。
四人中有一人是常与马打交道的,反驳:“你放屁,这马一听就健壮的很,那群贱民哪里养的起。”
不对劲,他们警觉起来,往陈从玉方向驰来。
陈从玉伏在草垛上,眼睛盯着来人方向,绿意想要过去将马杀掉,却被他拦住:“他们已经发现了。”
他们都各自抽出兵器迎战,连只出手过一次的绿意都拿出一条长鞭。
那几人转过那些茅草堆,就看到他们。
“这里还真有人啊。”土匪挥舞着双刀逼近,定眼去看三男一女,看来就是他们了,这次的功劳要落在他们身上了,“敢动我们小当家的,我看你们真是不想活了。”
乌蓬脾气燥,闻言忍不住就要上前,连原本护着中间的文寻都顾不上了。
一道亮白的冷光闪过,比地上的雪还要白的刀挡在了他们身前,那刀很稳,在黑夜里带着掩不住的锋芒。
“公子退后,让我来。”陈从玉缓缓出声。
接着,一切动作都像在瞬息之间,他飞身上马,将马上土匪挑下去,自己稳坐其上。
旁边的马匪见状,接连围攻上来。他们的武功比之赵小星堪称稀松平常,陈从玉右手隔挡而过,不等土匪调转马头再来过,就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刀捅进身后人的心窝子里。
接着拔出,将刀抡出个残圆在自己周身,又是顺势挡下剩下两人的招式,一举一动如行云流水,宛如一场杀人盛宴。
文寻看着陈从玉动作,神色晦暗不明,那刀在雪光中快而利滑,像是一条飘着的白色丝绸,黑夜中轻轻地收割着人命。
在又解决一个之后,剩下的那个匪贼终于慌了,大喊饶命,从马上屁滚尿流下来,俯伏在地:“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也是被逼无奈,才上山当了土匪,放我一马,好汉大恩我必衔草结环以报。”
陈从玉挑眉,还真收手下来站在土匪面前:“衔草结环?”
“是是是,只要大人能饶我一命。”下面的土匪马聪吓得舌头都捋不直,把身上东西都掏出来,摆在前面:“钱还有这些,都…都给您。”
他看着地上几枚铜板,嫌弃地啧了一声,捡起来抚走上面的雪就收进怀里。
“来,我问你,你们怎么会想到我们会从龙窟岭走,毕竟一般杀了人不是会逃的远远的么。 ”
陈从玉语中带笑,可他低哑的声音,听来像是雪一样冷。
马聪哆嗦一下:“是客栈里活下来的兄弟说的,似乎听见有人往龙窟岭方向去了,大当家……那赵岭云生性多疑,派我们来探。”
活下来的人,陈从玉拧眉扭头看向乌蓬,眼中责怪之意明显。
乌蓬左右一扭,大叫:“都看我干什么,我发誓不是我留的小尾巴,我的都杀干净了。”说着看向文寻,似乎在极力证明自己。
陈从玉也跟着看向文寻,他月光下眼睛映的亮直看向他。
好半天他想起什么,拳头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那啥,公子,杀不杀?”他都快忘了自己是受雇于人,办事得问问雇主了。
“都听陈公子的吧。”文寻语调温和,站在雪中气度非凡,看起来很好说话。
“公子,以后不必喊我陈公子了,叫我名字吧。”陈从玉笑笑,只感觉文寻太客气又太好说话。
“那从玉,以后也不用这样叫我。”
“不不不,这怎么能行呢。”
两人在这里旁若无人地寒暄,乌蓬绿意打了个对眼,退下沉默不言。
只有那马聪,自以为能逃过一劫,谁知陈从玉最后还能那样问,跪行向前抱着陈从玉的裤脚就开始嚎:“好汉饶命!好汉饶命!”紧接着又意识到什么,转头朝向文寻,嘴里那些饶命报恩之类的车轱辘话一股脑儿地往外冒。
陈从玉掏了掏耳朵,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别嚎了。”
接着他蹲下来,手捏着马聪的脸,使其看向他的眼睛问道:“你家住在哪,我说的不是土匪窝。”
眼前马聪没有说话,眼睛却向山坳北边飘去。
陈从玉勾起唇角:“看来你家住在北边了。”
见手中马聪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他接着说:“是那个岭北村,还是……再北边的柳树庄?……看来是后者了。”
“大人饶命!小人是一时猪油迷了心,小人的家人都不知道小人做了土匪,她们是无辜的。”马聪的泪汩汩涌出,落在陈从玉手上,北风一吹,寒冷刺骨。
陈从玉倒是依旧有兴致:“听起来家里人还挺多啊,有老母亲吧,嗯…看来是有,那有媳妇孩子吗?”
马聪知道陈从玉是如何猜的了,连忙闭上眼睛。
眼前黑暗中传来一声笑,似乎再笑他行为呆傻:“看来也有妻子孩子。”
马聪已是面如死灰:“大人,大人想要我做什么,只要能放过我家人,我什么都能做。”
陈从玉也不再装腔,站起来踢了踢瘫在地上的马聪:“我要你回去报告你们大当家的,说你们搜罗过这边,没发现可疑的人,至于那三个人你就说回去路上天黑路滑摔下悬崖摔死了,懂吗?”
马聪连忙应下,也是一个高大的汉子此时哭得稀里哗啦。
陈从玉给他留了两块饼就拿走了全部干粮,打发他走了。
文寻迎他进屋,接着在怀里掏出一个品质颇高,一看就金贵的丝帕出来,就要擦他手上的泪。
陈从玉手让另一个大男人握着,惊得一激灵抽出来连连摆手,从外面抓了一把雪说道:“不用,我粗糙惯了,拿雪洗洗就行。”
文寻只能作罢。
而绿意和乌蓬则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的,两脸懵逼。
众人分食了搜来的干粮,填饱肚子后黑色的静默就再次在山洞里降临。
龙窟岭山头寨中。
“没找到就罢了。”
燃着火炉子的屋子里传来一道疲惫低沉的男声。
那人身材高大极其威猛,面容硬朗,像一头正值壮年的狮子盘踞在塌边,火光映得他脸色黑红。他摆手让禀告的喽啰们退下,低头看向床榻上脸色青白的少年。
细看之下,床榻上的不是赵小星又是谁,他此时气息奄奄,半个脖子都罩着白纱。
“大哥,小星他怎么样了?”三当家赵行河走进来问道,他神色凝重,看向赵小星的眼神透着愧疚,“要不是我大意,小星他就不会受这样重的伤,大哥,你罚我吧。”
说着,赵行河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三弟,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男人,也就是赵小星的亲哥哥,赵岭云将他扶起安慰道:“是他贪玩好胜,结果惹上硬茬子遭了祸怪不得你。”
“林神医来看过了,脖子上缝了线,不知道还会如何,只说让等着。”
赵岭云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当时你也在,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赵行河想了想:“来人中有一个富商带来镖师,孔武有力。还有一个公子身边带来个穿黑衣的侍卫功夫看着也不低。”
“……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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