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星阔觉得阿田还算肯动脑子,就反问,“你觉得呢?”
“是否是女子嫉恨?岑娘子不是说香楼里那个蕃女很是不忿吗?”
江星阔轻轻摇头,道:“我大宋是汉人朝廷,想在此处立足,娶个汉人女子自然有助益。蕃女与之身份悬殊,反而不会嫉恨。”
阿田立刻举一反三,道:“是噢!我只会想着阿山得了九哥的好,却不会嫉妒九哥得了您的好。”
坦白得简直像个白痴,江星阔默了一瞬,赞道:“不错。”
傻小子乐呵呵的,又说:“岑娘子说明个想来看公孙三娘,问咱可不可以。”
牢狱又不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江星阔想了想,点头。
这大雨下了一整夜,堵得江星阔只能住在廨舍里。
第二日起床穿鞋,好么,掉河里了,鞋都飘到门边去了。
大理寺的地势低,每年夏天都要来这么几回,江星阔都麻木了。
廨舍的位置还算高了,屋外水都到小腿肚了。
“牢里怎么样?”江星阔问正从水里淌过来的泉九。
“没继续淹进去就行了,不用转移。”泉九说。
本以为大理寺这一片积水严重,岑开致今天是不会来了。
但她还是跟着阿田一起回来了,除了小马车上的饭菜,她还提了一个食篮。
马车涉水而过,但是到了大理寺门口,还是得步行。
大坑小洼一大堆,虽这里的积水大多只盖过脚面,但不弄湿是不可能的。
“没事,回去换过鞋袜就是。”岑开致不以为意。
幼时家中买卖刚有起色,爹娘管束她不严,她成天的下河捞鱼,去田里堵泥鳅。
后来有了积蓄,娘把她当个千金一样供起来养,想她嫁高门,幸好爹不一样,依旧纵容她四处的野。
正要迈步,就见江星阔拿着几块大石头走过来,往她脚尖前摆了一块。
石块并不平整,踏上去时微微一晃,岑开致有些不稳,江星阔将臂弯稍稍一递,刚好抵住了她。
他弯腰放下一块石头时,她就轻轻将手指按在他肩上。
江星阔还替她拎了篮子,本以为里边的饭菜是给自己吃的,见岑开致不说,随即恍然,这是给公孙三娘的。
岑开致眨巴眨巴眼,看着江星阔,像是在问:“行吗?”
江星阔总是拿她没法子,“陪你去。”
总是一步步挪到了回廊上,两人并肩而行,隔着一拳距离。
岑开致觉得没什么,可也不知为何一路上的人都瞧着他们。
虽不是那种明目张胆的,但却都充满好奇,眼神从她脸上睃到江星阔脸上,又反过来。
直到被江星阔横了一眼,这才连忙躬身飞快的遁走。
远远的回廊上又走过来一人,江星阔没动作没吱声,可岑开致就是无端端觉得,他似乎滞了那么一瞬息。
“江少卿。”
“周少卿。”
大理寺中的官位除了寺卿外,就是这两位少卿最大。
岑开致收回搁在江星阔身上的视线,看向眼前这人。
一看倒是有些愣住了,两人是同样的官服,江星阔除了佩刀和护腕,旁的都没添什么。
可周锦录身上这样多的环佩香囊,连帽带上都镶嵌着明玉宝石,难道不坠得慌吗?倒真是映了那句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迎上岑开致的目光,周锦录微微一笑,十分亲和,气质与荆方有些相似。
不过他五官更加细挑几分,这一笑就不似荆方那么纯然端正,有种狐狸的精明。
他的目光在江星阔拎着竹篮上掠过,又看向岑开致,笑道:“不知这位……
“走吧。”江星阔恍若未闻,径直道。
岑开致略一点头,随着江星阔离去了。
江星阔觉察到自己步子太快,岑开致都得小跑跟着了,有些懊丧的慢了下来。
岑开致倒不介意,关切地道:“你与他不和啊?”
“不和倒也谈不上,只是同在少卿之位,总有比较。”江星阔避重就轻的答。
岑开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笑了起来。
“笑什么?”江星阔莫名警觉。
岑开致回眸瞥了周锦录一眼,这么巧,周锦录也转首看她,她被逮了个正着,只得点头示意。
转首对上江星阔一张莫名有些发黑的脸,岑开致无知无觉,弯眸笑得狡黠。
“他身上那样多的环佩香囊,抓人犯的时候会不会抖落一地?那岂不是要边追边捡了?”
说话间,两人走过拐角,视野一下澄然开阔起来。
绿眸中的笑意也分外惹眼,浓长的眼睫上下交缠,莫名魅惑。
“他不怎么出街,现场勘验和拿人犯,都是手下人在做。”
“可以这样的吗?”岑开致并不很了解大理寺少卿的确切职责,便问。
江星阔示意她留神脚下台阶,道:“可以,他这也算给手下人磨砺的机会,来日坐他的位置。”
“这怎么说得通,坐他的位置,那他上哪去?”岑开致不解。
“少卿之上,自然是寺卿。不过陈寺卿正值壮年,他这算盘打得早了些。”
岑开致正要问为何不是你上位,见他绿眸中那一抹稍纵即逝的落寞,随即便明白了。
他受制于血脉,能凭着自己得到这个掌有实权的官位,已经是万中挑一的人杰了。
恰好到了牢狱门口,狱吏一见江星阔,便是问了也不问就开了门。
江星阔示意狱吏带岑开致进去,自己则站在长阶上等她。
大理寺办的都是刑案,进去的人大多都要人头落地,所以也没有分开男女牢狱。
江星阔已经算是替公孙三娘考虑了,将她安排在最外间,免收那些男囚的滋扰。
岑开致一入内,脑海中就涌起许多不好的回忆。
牢狱中更是潮湿,公孙三娘蜷在一张破席上,迷茫的看着走进来的岑开致。
岑开致也不说话,只打开食篮,先是端出一碟嫩绿的素油炒莴苣丝,又拿了一碗喷香的葱油鸡丝,又捧出一碗虾米蛋皮丝,最后是一叠卷饼。
“在牢里这么多日,的确很馋荤腥,但是骤然吃了大荤,肠胃受不住。”
岑开致把一块干净的湿帕子递过去,见公孙三娘擦了手和脸,又给她卷了一个筒饼递过去。
“大理寺的断头饭,这样好?”公孙三娘拿着筒饼,迟迟不吃,却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大理寺的断头饭我不知道,临安府的断头饭,至多就是添半只猪肘或一只鸡腿吧。这还得是外头有人打点过的,若是没人给银子,也就是一块咸鱼,半勺猪油。”
公孙三娘狠狠咬了一大口,什么味尝不出,只觉得太好吃,就像初生婴孩尝到乳汁一样,叼着就不肯放了。
“你怎么知道临安府的断头饭?”她一气吃下去三条筒饼,忽得问。
“女牢人少,死囚没有另关一间。”岑开致想了想,又道:“其实我现下应该还在牢中,是江少卿救了我。”
公孙三娘惊讶的都忘了嚼,“那个凶面神啊?”
岑开致眉间费解的拧起一个小疙瘩,道:“你连黑山魁都敢掀翻,却觉得江大人凶恶?他哪里凶恶了?”
公孙三娘愕然的张着嘴,半晌,口水要溢出来了,她才赶紧嗦一口,困惑的盯着岑开致琥珀色的瞳孔看了看。
可惜,这么一对漂亮招子做摆设。
见岑开致的目光总是闪闪烁烁的落在她右腕上,公孙三娘心下了然,道:“你知道了?”
“真可恨!你相扑耍得那么好。”
公孙三娘轻哼一声,道:“我赢的那场你还不是没看着?”
岑开致笑道:“原来你在不高兴这个。那下一场为什么不让我压你?”
公孙三娘想起这事,恨不能抽自己两巴掌,道:“一是我体力不济,未必能赢,二是黑山魁恶名在外,睚眦必报,我背后无人,也不敢连赢他两次。不曾想都故意输了,还是落得如此境地,倒不如狠狠再赢一回,死了也高兴!”
这事儿如鲠在喉,真比坐牢还难受。
“素攀他,”岑开致没问,公孙三娘却开了口,“他来看过几次相扑,也觉得我很不错,正想在我身上投钱,捧我的时候,我就伤了。”
她握住腕子,神采黯淡,哪里还有那时在台上的鲜活。
“我转而学了烟花戏法,又遇上他带着没过门的夫人来看,他夫人觉得我可怜,素攀也觉得我身上还有赚头,就替我牵线,让我们进了蕃坊表演。赚钱活命多难呐,我怎么会杀他呢?”
“素攀的夫人,是汉女吧?”岑开致忽然问。
公孙三娘不明所以的点点头,道:“是又如何?”
“听他们说几个死者都娶了汉女做正室。不知与案子本身有无关联。”
公孙三娘闻言思索片刻,道:“这我不知,只觉得素攀待他夫人很好,他想带夫人回暹罗去探望亲眷,路途遥远,一去总要数年,替我跟蕃坊牵线,往戏班里投钱,都是以他舅兄的名义,为了给他夫人娘家留份财路。”
岑开致从牢里出来时,江星阔站在台阶上抱臂等她,背光而立,姿态如松,宽肩窄腰大长腿,身段真是出挑。
岑开致不由得感慨,这世间竟只有自己和那位金发蕃女慧眼如炬,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江星阔的目光耐人寻味,可惜掩在光晕背后,叫岑开致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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