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绣花鞋

小院外头,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守着。

那是个约摸二十几许的年轻人,身上一身束袖玄色衣衫,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周身都是杀气。

见齐放出来,那人先行礼,“见过小王爷。”

然后有些不情愿的向明荔行礼,“见过郡主,车已备好了,请。”

他是谢知津的贴身护卫,莫以新从小同谢知津一道长大,后来明荔同谢知津相知后,莫以新便被派到她身边,护她周全。

……

明荔提着她那口深褐色桃木工具箱,步履沉稳地走在最前面。

验尸房前,将木箱搁在石台上,从中取出一套深色的仵作服,穿戴好后,又拿出一块浸过药醋的深色面巾,盖住口鼻,只留下那双沉静如潭的眸子。

她将一瓶药丸递给齐放和莫以新,“这是苏合香丸,将它含在舌下,进去后你们会舒服些。”

两人虽不明所以,却也照做。

入内后,明荔走到屋子的角落,用火折子点燃了上头已备好的苍术和皂角,阴冷潮湿的气息,带着些尸体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厅内光线晦暗不明,墙壁上挂着的几盏油灯将人影拉的忽长忽短。

闻这味道,尸体约摸着也死了有两日以上了,怪不得那那郎中要熏艾草来掩盖气味。

“记。”她开口,声音清凌凌的,配合上这验尸房阴森森的环境,给齐放吓了一个激灵。

他拍拍胸口,长舒了口气,随后顺着明荔眼神的方向,从箱子里掏出笔墨。

“死者柳雪,年约二八。尸体表面无任何痕迹,生前应未受过虐待等事。尸斑呈案紫色,分布于背腰等未受压处,指压稍退为坠积期,尸体应入水十二时辰左右口鼻,周围未见蕈状泡沫。”

随后,明荔又从木箱中取出一根银针,置于口内,半盏茶后取出。

“未见中毒痕迹。”

齐放按她所说一直记录。

“没有明显伤痕,也没中毒,那她是怎么死的?”

莫以新抱着剑处在验尸台前,正对着柳雪的脖颈处,“没有明显伤痕,不代表没有伤痕。”

“没错,皮下有细微,呈紫红色的出血点,手臂内侧有几处浅淡抵抗伤,应该是被人扼住脖颈,然后被丢入河中。”

说罢,明荔将自己的验尸工具收拾好。

“好了,我的工作做完了。剩下的便是你们大理寺的事了。”

“就完了?”齐放憋了好久的气,若不是那苏合香丸,他恐怕真是要像谢知津吐个半死。

“嗯,完了。”

齐放没想过会这么快,临走时,又向她讨要苏合香丸,“你那个药丸在给我们点呗,”

她把那一小瓶都留给了两人。

“我让莫以新送你回去。”

对于莫以新,明荔是怕的,听宁儿说这个人神秘莫测,甚至可能比谢知津还要可怕。

若是让他知晓自己的打算,他必会报给谢知津。

“不用了,柳娘子的案子还没结果,你这里也需要人手,就让他陪你查案吧。”

说到查案,齐放想起了那位大理寺少卿。

“嗯?林少卿呢?怎么是我来查?”

莫以新微微浮起一丝微笑,“在明府照顾大人呢。说是因为自己的失职才至大人如此,想将功折罪。”

她走的极快,本想着将人甩开去案牍库的,可昨夜新雨后,大理寺内的几个水缸里存了好些水,那里头映出了莫以新的影子,彼时,他正在屋顶坐着,光明正大的监视自己。

罢了,也不急于这一时。

明荔只装作没瞧见他,大步流星的出门,

近几月寿安坊里的酱香芒果风靡的很,也不知这坊的主人究竟是谁,制的小食大多都合明荔的口味。

她想顺路买了一些回去,又瞧见有卖软酪的便叫店家也包了一份。

明荔觉着,生病的人应该都会喜欢吃些甜的,这样应该会好的快些罢。

回到家中时,侍女宁儿迎上来,将谢知津已经醒过来的事报与她。

本想着若是谢知津午时还不醒,她便要让人拿着腰牌去宫里请太医来看,哪成想,他没这个福分,过不了太医的眼。

“咱们去瞧瞧他吧。”

至春喜厅时,碰巧听见里头的人在说话,明荔怕打扰二人的思路,便在外头石阶上坐了一会。

“鞋是新鞋,磨损极微。且死者脚形与鞋并不完全吻合,穿上行走必不舒适。脚踝的摩擦伤也印证了这一点。”谢知津将绣鞋递到林怀州面前,“而且这鞋的用料,绣工都是极好的,柳雪家境也不是很好,应当买不起这样一双鞋。”

“原来是这样。”明荔恍然大悟,起初她还以为就像刑侦剧里那样,红绣鞋,配阴婚用的。

她继续听着下文。

“还有她指甲缝中的朱砂。”谢知津从怀里掏出一个用三角状的牛皮纸包,递给林怀州,“辰州出产的朱砂,连同所附白石矿床,大者重七八斤,价格为十万钱即一百贯,小者值五六十贯。而柳雪家里并不富裕,她弄朱砂做什么。”

林怀州点了点头,谢知津的想法同他不谋而合。

“林少卿,稍待,劳您往城中各绣坊问问,看看近一段时间有谁定做了这类绣鞋。”

“属下明白。”林怀州领命出门时,正巧看见坐在石阶前的明荔,“还要多谢女郎收留我们少卿。”

林怀州是个清官,不说家徒四壁,也的确是留不下一位贵人。

“少卿言重了。”

两人互相至礼告辞后,明荔转身进了屋。

她将软酪搁在桌上,在外间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提起了案情,“我方才去验尸了,柳雪她是被勒死的,尸体上没有中毒的痕迹。至于你说的朱砂,我猜应该是她在挣扎时,抓到了什么东西,不小心留在指甲里的。”

谢知津脸色惨白,轻咳一声后,有气无力的说,“多谢你。”

“我买了软酪,喝了药,吃一些甜的会好一些。”

“你还是在乎我的。”

‘……’

原主真的是在乎她的,可现在这具身体里换人了啊!

明荔调整了好久才能装成无事的样子瞧他,“如今出了命案,你是大理寺卿查案该是第一位,莫要为着别的事乱了心神。”

无论她如何说,谢知津心里总是高兴的,至少在她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我知道了,多谢。”

她走以后,谢知津捧着明荔买的软酪看了好久,嘴角楞是没压下去过。

后来还是莫以新回来复命的时候,他神色才渐渐清明。

“大人,属下今日跟着郡主至大理寺,郡主验尸以后没有先行离开,属下看她的样子,好像是想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谢知津捏了一口软酪放入口中。

真甜。

“你要吃些吗?”

他捧着盘子询问莫以新,待莫以新犹豫伸出手以后,谢知津又把软酪搁了回去,“算了想你也不爱吃甜食,吃些茶水罢。”

莫以新,“……”

林怀州从明府出来后,便直奔东街一家绣坊。坊主同林怀州有情,但碍于身份,林怀州迟迟未表明心意,娶她过门。

坊主春鸢是打江南来的,十分温柔,那双眸子总是亮亮的,像一潭春水。

春鸢请他到后厅稍歇,遣人送了茶来。

“还请你帮忙看看这双绣鞋。”

春鸢瞧了半晌,指尖虚点着绣鞋的鞋底边缘,“大人请看,这纳底的线脚,针距均匀细密,用的是反绱法,使得鞋底边缘利落,不易藏污纳垢。这种手艺,并非普通绣坊便能制出的。”

“此等精细做法,京州城内,不会超过五家。”春鸢语气笃定,“尤其是这鞋跟处的收针,带一个极细微的回旋,应该是绣娘习惯,大人也可以从此处入手。”

林怀州眸光一闪,当即便问:“可否请鸢娘同我一道前去查问,我是个粗人,于针线活计,实在不通。”

春鸢温婉一笑,“愿为大人效力。”

按照坊内绣坊位置顺序,两人先去的是彩云轩。此处毗邻繁华街区,绣品以色彩艳丽,花样新颖著称。掌柜是位二十余岁的妇人,妆容精致,见到林怀州拿着的绣鞋,眼前一亮,先是惊于此鞋的绣工,但仔细端详了片刻,却是摇头:“娘子这鞋做工是极好的,尤其是这金线劈得细,绣得密,像是南边的工艺。不过,不是我家的东西。我们彩云轩的鞋,鞋头花样喜欢用堆绫,没这么素净。”

林怀州不动声色:“素净?”

“是啊,”掌柜指着鞋面的缠枝莲,“您看,就金线一种,连个配色都没有,虽说精巧,但不够富丽。定这鞋的客人,要么是真心喜欢这清雅,要么就是不想太扎眼。”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这料子,这金线,可都不是便宜货。”

“那您可知晓有谁家是绣娘是这种针法吗?”春鸢问道。

这妇人皱了皱眉,“这妾身还真不知道,不过您可以去锦绣坊问问,那有位老师傅,在京数十年了,应该会知晓。”

“多谢您了。”

两人拜别后,按照店家指示往锦绣坊去。

接待的是位老师傅,戴着单片眼镜,看了半晌,摩挲着鞋底,沉吟道:“这手艺看着眼熟。走线力道也足,像是城西玲珑阁老何的手笔。他那人,轴得很,就爱用他那套老法子,鞋底收针爱打个旋儿,说是结实。别人都学不来,也不屑学。”

“玲珑阁?”林怀州记下了这个名字。

“对,就在西榆林巷口,铺面不大。”老师傅补充道,“不过,老何前年就回老家养老去了,现在是他徒弟在打理。手艺嘛差了点意思,但也勉强过得去。”

“多谢您了。”

出了锦绣坊的门,林怀州立刻亲信将春鸢护送回去,摊上人命官司的人难免行为偏激,若是带着春鸢行事会不大方便。

西榆林巷不如城东繁华,透着股市井的烟火气。玲珑阁的铺面果然不大,陈设也有些旧,但却收拾得干干净净。柜台后站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面相憨厚,正低头打着算盘。

见有客人进来,他连忙迎上:“这位娘子,想看点什么?我们这儿鞋袜、绣品都有”

林怀州没有多言,直接打开青布包袱,露出了那只红绣鞋。

那掌柜一看这鞋,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也透着慌乱,话也磕巴起来:“这,这鞋你们从何处得来?”

“掌柜的认得此鞋?”林怀州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不,不认得。”掌柜连忙摆手,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往内间瞟了一眼,“我们这小店,哪做得出这么好的鞋”

林怀州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也不逼问,只将绣鞋翻转,指着鞋底那独特的收针处,慢条斯理地说:“贵店的何老师傅,当年这手回旋收针的绝活,京州可是独一份。这鞋,纵然不是掌柜的你亲手所做,但这底子,这收针的习惯,总归是玲珑阁的没错吧?”

掌柜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内间的门帘被掀开,一个穿着还算华贵的人从里头出来,似乎正要告辞。他看到柜台上的红绣鞋时也是一愣,随即对掌柜的使了个眼色,匆匆离去。

林怀州瞥了那管家背影一眼,心中疑窦更深。他不再绕圈子,从怀中取出大理寺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放,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大理寺查案。这双鞋牵扯一条人命。掌柜的,你若知情不报,便是同罪。”

木质腰牌上大理寺三个篆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那掌柜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他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带着哭腔道:“官,官人饶命!小的说,小的都说!”

他扶着柜台,喘了好几口粗气,才颤巍巍地道:“这鞋是,是约莫半月前,一位姑娘来定的。说是给她家小姐定做的。要求很是苛刻,尺寸一分不能差,还指定要用最好的杭缎和赤金线。小的看她们出价大方,就,就接了这活。”

“姑娘?长什么样?可知道是哪家的?”林怀州追问。

“她没说。”掌柜的回忆着,“那姑娘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圆脸,眼睛挺大,说话有点口音。”

“尺寸呢?你这里可有留存?”林怀州捕捉到关键。

“有有有!”掌柜的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连忙从柜台下翻出一个旧本子,飞快地翻找着,“在这儿!您看,脚长五寸一分,这尺寸,算是偏小的了。”

“那姑娘,可曾留下姓名?”林怀州紧盯着掌柜。

掌柜的苦着脸摇头:“没有,真的没有。那姑娘口风紧得很,只催着要快,多给银钱都行。我也问过,鞋做成了送到何处,她说她自会遣人来取。”

林怀州瞧着掌柜的样子也不像说话,他仔细收好那张记录尺寸的纸,又询问了那丫鬟更详细的体貌特征和口音特点。

正准备离开时,手下周蔚从门外快步走入,低声道:“大人,方才从内间出去那人,我们跟了一段,看他进了王记绸缎庄的后门。”

王记绸缎庄?林怀州眼神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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