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白6

六太爷不在家,今日大集,六太爷在南街医馆里坐诊。

六太婆接待了风尘仆仆的远来客,给客人倒了碗凉茶,得了一声谢。六太婆在一旁陪坐,慢吞吞摇着蒲扇,看客人喝完了茶,润了干燥的嗓子,才问道:“你找我家老头子有什么事啊?”

来客放下碗,抹了把嘴,道:“先向您介绍一下,我叫张松年,我有个外甥叫宋白,前阵儿我听说我外甥被他爹过继出去了,我找人问了是过继到你们这儿来了,是不是?”

六太婆一听,扇子慢慢摇不动了,道:“确实有这事儿……您是孩子娘家舅舅?这事儿……怎么您竟然不知道?”

张松年握紧了拳头“砰”的砸在桌面上,震的茶碗跳起来落下去作响,他阴沉着脸色,咬牙切齿用别地方言骂起了远在郡城的宋白他爹。

六太婆被吓得心肝跳,捂着胸脯惧怕的往后缩了缩,听不懂他在骂什么,但是在骂人却是能从那凶恶的语气和表情中看出来。

六太婆心里犯嘀咕:这过继怎么能不经孩子娘家人同意呢?……这人自称是宋白舅舅,怕不是来找茬的吧?……这孩子亲娘舅不同意过继,要把人带走怎么办?……宋白他爹也是,哪有这么办事的?老头子他知道这事儿吗?……

张松年嚯的起身,勉强还保持了几分礼貌,向六太婆道:“我外甥现在哪儿?麻烦您带我去见他。”

六太婆不是很情愿,她瞧着这人不是个善茬子,估摸着是走武行的,怕他见了宋白,掳了人跑了,那可怎么办呢?她跟着站起来,但是没动,好声好气道:“您看这事儿做的……宋白那孩子是过继到我老头子亲兄弟家,已经拜了祖宗入了族谱,户口也办了,还给我老头子的兄弟送了终,那就是我们家的人了。我不晓得孩子生父那边怎么没跟孩子娘舅家商量就办了这事儿,但是这事儿吧,现在是木已成舟,改不了了……我听我老头子说,他那家里后娘生了三个孩子,想来后娘对他好不到哪儿去,过继到我老头子兄弟家,他自己也愿意的。”

张松年听她说话,直喘粗气,强忍着听她说完了,方恨恨的捶桌子道:“这事儿我不答应!我妹子走的时候我就说了,他可以再娶,再生了儿子,就把我外甥过继给我!我这辈子没个一儿半女,外甥给我养老送终,当时他也答应了。个王八蛋,他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张松年把桌子砸的嘭嘭响,桌上的碗蹦蹦跳跳,六太婆在一旁提着心看着,又怕这人扬起拳头打她,又怕碗掉下来摔碎了。

张松年越想越气,横眉倒竖,怒声喝道:“我外甥在哪里?带我去找他!”

六太婆颤颤巍巍贴墙站,“您冷静冷静,您看您这样子,万一吓到孩子……”

另一边。

两间杂物房,扫出十撮箕灰尘,一撮箕两三斤,十撮箕就有几十斤,也不知是攒了多少年了。

中午,午饭宋白烤了几个土豆,随便对付了,继续投入杂物清理中。

锄头松耙的木头柄朽坏了,下边的铁器生了锈,宋白将木头柄拆了放一边,铁器暂时收到屋子里。桌子椅子凳子洗洗擦擦,好的留下来,太阳底下晾着,坏的和拆下来的木头柄放作一堆,等着劈了当柴烧。箩筐背篓大部分都不能用了,拿起来就有虫蛀断裂的地方,和着灰尘虫网扔到一边,也只有当柴烧的份。还有一张竹床、十几张竹帘子,若干笸箩、竹篮,都不能用了,还有几个木头柜子、木头箱子也都被虫蛀了,这些东西,通通伴着灰尘丢到废弃物那一堆。

另有舂斗、铁钩、磨盘、猎枪等物,舂斗是个圆柱形的铜制圆斗加一柄铜锤,半米来高,瞧着不大,却有二三十斤重,沉得很。铁钩三个,挂房梁上挂东西用的,洗去灰尘,一片铁色,没生锈。磨盘是青石大磨盘,直径约两尺,两片石头合在一处,不止百斤,还有与磨盘配套的底座石墩子,也不止百来斤,宋白上手就搬到井边,洗刷干净,再搬回来,四肢有力,举重若轻,换做前生,宋白哪能搬得动百斤重物!

猎枪有两杆,早就坏了,宋白擦洗干净,仍然放回杂物室去。

一堆灰尘里,宋白还找出两块砚台,一盒没用完的墨条,一箱子被虫蛀烂的书,一盒子笔,其中几支毛笔已被虫蛀秃了,几支炭笔被蛀坏了木壳,除砚台与墨条还能用,其他都不能用了。

从清早忙到半下午,宋白都未曾注意时间流逝,终于将最后一件东西洗净,摆到空旷处放晾,他捶着发酸的腰直起身来,看着院子里摆了一地的各种家什,此时置身于这座宅子里的心境,与前生的此时截然不同。

前生宋春丫提醒他,曾万年提醒他,就连三太爷——他名义上的祖父的所作所为也在提醒着他:他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他,是寄人篱下的人。

这里不是他的家。这里没有东西属于他。

前生的宋白,身寄人篱下,心漂泊无依,哪怕是三太爷寿终正寝后的那些年,他对这座宅子、对这个家也生不出归属感。他的心始终像个流浪者。

这一次不同啦,没有了三太爷,没有了宋春丫,没有了曾万年,他在这座宅子里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他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他能决定这座宅子里一切物什是用是扔、是弃是留,他能按照自己的喜好改造它、装扮它,他有这么做的权利,没有人来指手划脚。于是,归属感便油然而生。

家。

宋白看着这座宅子,这个家,当他意识到这是“家”以后,有过短暂的愣怔,随后心底陡然生出一股欢欣喜悦,灵魂也从长久的仿佛漂泊的状态中脱离,如船遇港,就此停泊,游荡的魂魄从此安定下来,流浪的心灵从此有了依托。

以后,这就是他的家了。

宋白心想:我有家了。

西斜的墙影盖住了一部分晾干的家什,宋白胸中有某种情感鼓胀着,让他精神焕发,让他精力充沛,身上的疲劳一扫而空,他半点儿不觉得累,来来回回把晾干的家什搬进屋子,快乐的脚步似要飞起来。

家。

真是一个美好的词啊。

沉浸在这种美好感觉中的宋白非常快乐,他搬了一部分晾干的家什收进杂物室,暂时在这儿放着,趁着天色还早,把东厢三间屋子也打扫了一遍。他住的那一间本就打扫过,这次精益求精,上上下下又清扫了一遍,没扫出多少灰尘,另外两间不比西厢当杂物房的两间干净多少,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进屋一踩一个脚印,墙上、桌凳、柜子、房梁上都是灰尘和蜘蛛网,屋子里的架子床也陷在灰尘蛛网中,这两个房间,仿佛主人逝去后就再没有人进来过一样。

宋白勤勤恳恳的打扫屋子,不但扫出一堆灰尘虫子尸体蜘蛛网,还在灰尘里发现了两条蛇蜕。宋白前生在山里见过蛇也捉过蛇,蛇蜕吓不到他,他从灰尘里捡起蛇蜕抖了抖,先扔到外面去,把两间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了,已是夜幕低垂。厢房里开着电灯,昏黄的灯光不太明亮,从打开的门窗流泻少许到庭院中,与月光平分秋色。

今夜的月亮很圆,宋白走到月光下,吹着轻拂的夜风歇了片刻,注意到从不知何处传来的枭鸟叫声与唧唧虫鸣:

咕咕——咕咕——

唧——唧——

这个夜晚既宁静又吵闹,却丝毫不能打搅宋白踏实又安宁的心情。他在庭院里享受了一阵轻柔夜风,捡起地上放置多时的蛇蜕,看了片刻,心里想到了一个挣钱的办法。他一边琢磨着这个办法的可行性,一边不紧不慢向灶房走去。

生火,烧水,淘一把白米放小灶上熬粥,宋白等着大锅里的水烧热了,往桶里舀了两瓢水进去,提到院中,往热水中兑了几瓢井水,将桶中温度兑得温热后,宋白提着桶远离井边,脱掉身上满是脏尘的衣物,开始洗澡。

前生十载,宋白早已被逼迫着适应乡下种种——例如这洗澡一事,除却天冷时候,男子皆露天而沐。

(通俗来讲就是露天冲凉、露天洗澡)

宋白洗过澡,在月光下把衣服洗了晾上,回到灶房,在煮滚的米汤中加入一把红薯干,等着米煮开花,红薯干煮软。这就是他今日的晚饭了。

半下午那会儿,集市开始散场。

六太爷处理好手头最后一位病人,天已经黑了,叮嘱留守医馆的长孙几句,六太爷提着灯,疲惫的往家里赶。

老妻给他留的饭在灶上温着,等到他回来,就端出来放到桌上,一边看着他吃,一边说起今日的事。

“……好在红妮儿机灵,偷偷溜出去找来了五哥。五哥的脾气你知道的,和那张姓后生话没说两句就吵了起来,那张姓后生也不是个好性儿的,双方吵着吵着就动了手,五哥打不过张姓后生,叫了他带来的儿郎一起上,三个人打一个,那张姓后生也没落下风……”

“打半天分不出胜负,那张姓后生撂下狠话,跑了。”六太婆说着,有些发愁,“他说下次会带人来。我瞧着他不是走镖的就是吃看家护院那碗饭的,真要喊上一帮人来咱们这儿,个个都有他那般身手,咱们可怎么办呢?总不能真叫他把宋白抢走吧。”

“那不能。”六太爷边吃边听着,此时咽下了嘴里的粥道:“这过继的事都办完这么久了,族谱、户口都改了,嗣孙还送了老三的终,凭他说到衙门大老爷面前去,也是他没理。至于抢人……讲道理有讲道理的说法,不讲道理有不讲道理的做法。他要真带人来了,到时候叫宋白到他舅舅面前说一说,他是不是自个儿乐意的。”

“——对了,”六太爷想起一个问题,“你们问过宋白了,那真是他亲娘舅?”

六太婆说:“还没跟他说这个事,今天赶集大家都忙,五哥带人把张姓后生打跑,就匆匆走了,我想着等你回来拿个主意,这事儿还没跟宋白提呢。”

六太爷端着碗想了想,说:“明天告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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