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火葳蕤,火龙热气升腾,且闻龙涎袅袅,如沐三春之晖。
胸口憋闷的一团火,呼啦啦烧遍全身。
皇帝将马甲脱去,仅着一件石青色盘龙纹圆领箭袖长袍,仍觉得燥热,仿若置身库尔勒沙海。
而让他觉着烈火焚身的那个人,却像一头与鹿群走散的小鹿,努力睁大惶恐双眼,瑟缩在清晏殿小书房的暖炕上,仅着一件浅云色寝衣,愈发称得面无血色,如一块通体透白的玉——
确然如玉,入手微凉——
芷菸害怕得往后缩了缩。
她头痛欲裂,口不能语、目不能视,仿佛置身深井,又黑、又冷。她刚刚醒来,不知此为何处,伸手去摸,摸到褥子,像是在炕上?却没有可以御寒的被子。她只能蜷起身体,自己为自己取暖。
她听见有人进来,听见门发出巨响。来人起初似乎很急,脚步重而促,后来又好像不急了,脚步轻且缓……
继而,一只滚烫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吓得她一躲。
她忽然明白来者何人,摸索着就地跪拜。
皇帝的手停在原处,由怒转惊,而后自嘲。
他收回手,难忍讥诮,“这回不说奴才有罪,也不说奴才不敢了?”
芷菸不知如何应对,他明知她连半个字也说不出。
“好,很好,你不能说,那便听着朕说。”皇帝靠近她,“朕要你好好坐着,听朕把话说完。”
芷菸无奈起身,又摸索着改为踞坐,听声辨位,眼睛尽量朝向皇帝声音传来的方向。
皇帝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有种解气的快感。
“丁巳年大选,弘晓上下请托,甚至把手伸到了朕身边,只为了让你落选。只要你进不了宫,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将你纳为福晋,与你红绡帐暖,鸳鸯梦长。”
芷菸的心“咯噔”一沉,既羞又恼,还为弘晓捏把汗。
“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若以宗法论处,其罪当诛!可他是我的好弟弟啊,为了先皇、先贤王,我非但不能杀他,我还得保他!我断了他不该有的妄念,给他高官厚禄,给他指聘良缘!”皇帝突然高声,忿然道:“他一介黄口小儿,寸功未立,何以掌管理藩院?何以统领正白旗?他从小就被偏爱,只因是兆佳氏嫡出幼子,八岁便承袭亲王之位,凡其所求,无有不得!而我呢?我的母亲初入浅邸不过是个格格,生下我也未母凭子贵。直至我十岁那年随父初侍圣祖皇帝,得到皇玛法一句夸赞,我与母亲才在雍亲王府抬起头来!”
原也是个可怜人,芷菸心中暗道,不觉叹了口气。
“你为何叹气?可怜我吗?”皇帝哂笑道:“你不必可怜我,我如今是皇帝,是天子,九五之尊,无人敢逆!而我所求,无非民心归顺、海晏河清,前朝安稳、后宫安宁,再求一心人,知情识趣,共期白首……”
芷菸心道:“人心不足蛇吞象。”
“后宫众人,美丽者有之,聪慧者有之,无不奉我如神明、侍我如夫君,却无有一人如你这般,拒我于千里、避我如瘟疫!”皇帝倏然靠近,将芷菸压倒在暖炕上,炽热的呼吸喷吐在芷菸的脸上,“太后今日问起你的位份,她说你应该是官女子之上、贵人之下了。可在我心里,你当得一宫主位!应允了我,我让宫里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伤,让你恢复如常……你的眼睛最动人,我最喜欢!我也喜欢听你说话,喝你煮的茶……菸儿……让我——”
初时,后脑伤处又遭撞击,芷菸疼得迸出眼泪,不及反应,已被皇帝压住不得动弹。她看不见、喊不出,听觉与触觉愈发敏感,那些话钻入她耳中,一双手游走在她身上,令她骇然石化……直到一声“菸儿”,如炸雷般破开迷雾,使她灵台清明。她挣出一只手朝头上摸索,拔下挽发的骨簪,凭着感觉刺向自己的颈脉——
“叮当”一声,那根骨簪被打落在地,断成两截。
皇帝停下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芷菸——双眼失焦,其中尽是恐惧与愤恨。发丝蓬乱,被眼泪和汗水黏在皮肤上。衣衫狼藉,胸前赫然一道血痕。乌发、雪肤,喉中嘶哑的呜咽,颈上渗出的血珠,让她看起来更像中箭的小鹿,以绝望的双眸逼视置她于死地的猎人。
焚身烈火终于熄灭,出透一身冷汗。
皇帝颓然起身,捡起滑落的被子,盖住那个瑟瑟发抖的身体,又拾起断簪,收在怀中。
芷菸觉得耳边轰轰作响,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栗,喉头腥甜、胃内翻涌,张口喷出一注鲜血。
那血溅到她眼睛上,似乎带来一抹红色。
轰隆中她辨出一个脚步声走远,继而三四个脚步声走近,人声嘈杂,将她吞没……
庚申年孟冬,御驾回銮,新选秀女入宫。
秀女金氏赐怡亲王为侧福晋,十一月廿日入府。
喜轿进门,珍馐宴罢,路义和路明一左一右搀扶着酒醉的弘晓,将他送进新房。
金氏福晋顾不得坐帐旧俗,将盖头摘了,赶紧来接。
路义笑道:“总算等到今日了,我替我们王爷谢谢老天爷,谢谢姑娘!”说着,用袖子去抹泪。
路明拍了哥哥一下,“王爷大喜的日子,快别说了!”又向金氏道:“福晋,您和王爷早歇息,奴才们告退了。”
二人走后,金氏方嗤笑道:“小义子惯会取笑,我知道,都是你教的!”
弘晓由她扶着坐到床上,顺势将头靠在她肩上,痴痴地笑,酒气灼灼,喷在她颈侧。
在那个伤疤上,有些刺痛,她不自觉去摸,不防被人捉住手指,放在唇边,细细亲吻。
“还疼吗?”他问。
“还有一点儿。”她如实答。
吻便由指间移到颈侧,在伤疤上辗转。
“不是喝醉了吗?”她问。
“装的。”他也如实答。
她笑,他便去吻她的唇,她的眼睛,耳朵……
“可以吗?”他问。
“嗯……”她又如实答。
轻烟罗帐,鲛绡锦被,温香在怀,骨醉魂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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