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空无一人——茶壶,凉的。香炉,空的。砚台,干的。被褥,齐齐整整。
弘晓转身往外冲,正撞上往里来的路义。路义赶忙后退两步,抢在弘晓发火前说:“哎唷爷,奴才正找您呢!方才在廊子上见到这院子的小丫头,说侧福晋昨儿就大好了,今儿吃过早饭就去藏书楼——”
话音未落,弘晓已经从他身边蹿过去,直往藏书楼去了。
藏书楼外果然站着桔青,见了弘晓赶忙行礼,后者却不理会,径自推门进去。
桔青看了看又关拢的门,对紧随而来的路义说:“瞧,又疯了一个。”
路义故意板起脸,“背后编排主子,仔细你的皮!”见桔青仍抻着脖子往里听,又不禁好奇,问:“这又起什么高调呢?”
桔青白了他一眼,“你编排主子就使得,我就使不得?”左右看了看,凑近些,小声说:“三日前我们主子受了风寒,自己吃药也就吃好了,昨儿精神头又回来了,把这两日落下的账啊什么的盘清楚了,刚要去吃饭,便有人进来送东西,是个锦缎口袋,说是曹家大爷送来的,点名要交到王爷手里,王爷不在,便请我们主子拿主意。”
路义想,找到正主儿了,王爷不在,曹家的东西正该交到金氏福晋手里,只是桔青他们不知金氏福晋的本来身份罢了。
桔青又道:“我们主子接过来了,打开一看,是一本书,还是手抄的,粗略翻了几页,索性连饭也不吃了,就往藏书楼来,让我给备了茶和点心,就把自己关在里头,昨儿直到二更天才离开,今儿给老福晋和福晋请了安、过了府里的杂事、吃了早饭,就又进去了。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路义心想,该是疯了,自家王爷也该陪着一道疯了。却说:“主子们的事儿,咱们不懂,咱们只管伺候好了,别让怹累着饿着就是了。”
桔青口中的书,乃是曹霑送来的《金陵十二钗》全本,数月不见冰玉道人和脂砚斋,雪芹却丝毫没有怠惰,回到家便窝在书房里写作,熬得乌眼青似的。写完便迫不及待装订好,拿来送给弘晓和芷菸一阅。偏他来了,弘晓不在府中,他思度一番,便请小厮将锦囊交给王爷,想来王爷不在,定是交到代理主事的侧福晋手中了。
这书比《风月宝鉴》更添几分诗情画意,写的是十二位金陵女子的生平记事,人人皆有影迹可循,字字都是血泪凝成。芷菸爱不释手,读完一遍又读一遍,直至弘晓来,才将书递给他,眼睛哭成了桃儿。
弘晓读来,却有另一番赞叹,此处的阿凤竟比前处更妙,是个宝玉镶金的心肠。想了想,提笔书就一首绝句:“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不知众儿女,何处觅闲愁?”写完,将诗装进信封,几步走出去,让路义速速给曹公子送去。
芷菸笑道:“我道这世间本无愁,都是闲人所造、所感。”
弘晓问:“怎么解呢?”
芷菸道:“好比那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只要得一所破庙庇身、讨一块饽饽果腹,便可酣然大睡,决计不费力气想明儿要怎样、来世如何。再好比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只要该下雨的时候下雨、该刮风的时候刮风,便觉‘老天待我不薄’了。所得越多之人,越会怨天尤人,这也不对,那也不行,看见落叶便悲秋,看见流花便伤春,但秋叶不落树木不能过冬,春花不流也要**成泥,花树年年如此,他们岁岁伤悲,可不是闲出的愁绪?”
弘晓笑倒,对她竖起拇指,“不愧是你,发得一番好‘谬论’!”
芷菸知他是称赞自己,得意笑道:“将来你们只管写,我只管批评,定不逊色你们几分。”
弘晓伸手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你比我们都出色才是!菸儿,往后病了要请大夫看,不许乱吃药了。方才我快急死了……”
芷菸点点头,将迸出的泪水隐去。
两日后,曹霑的回信送到弘晓手中,那首绝句的后两句改成了“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乙丑三月底,江南水灾,皇帝拨帑银疏浚长江及支流河道,着和亲王弘昼、怡亲王弘晓前往督办。
永杭已过百天,李佳氏恢复主事,芷菸便央着弘晓带她同往。
弘晓自然是高兴的,他原就有这个打算,却怕芷菸不肯,未想她主动提出,便欣然应允,让桔青替侧福晋准备行装。
四月朔日出发,望日已达江宁,就下榻在江宁织造府中,物是人非,如今已是绥赫德的府邸了。
弘晓与弘昼一来便同地方官员会面,商议河道濬导之事。
此番和亲王福晋与两房妾室随行,绥赫德家的女眷自然不敢怠慢,带她们分别安顿好,说在后罩楼摆了饭,请了班小戏,请各位福晋去饮宴观戏。
芷菸自知几斤几两,只少坐片刻,便借更衣之由退席,径自在后院闲逛起来。
桔青好意提醒:“咱们初来乍到,主子别走远了,万一迷路可麻烦了。”
芷菸笑道:“咱们沿着这湖边走走,散散酒气就回去。”
桔青惊叹,“这园子可真大!又规整又讲究,真不像一个满官的宅子!”
芷菸不禁苦笑,这园子自然不是绥赫德能修得出来的,只是明珠蒙尘罢了。
正走着,忽听隐约哭声,哀哀戚戚,令人心酸。
芷菸循声而去,一径走到湖对岸“藕香榭”中,只见一女子扶栏而泣,不胜悲哀,便轻轻点了点她的肩膀,问道:“姑娘为何在此啼哭?”
女子受惊抬头,却顿时忘了哭,只盯着芷菸瞧,半晌才问:“林,林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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