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格局工整规范,建筑简洁雅致,庭中山石花草兼备,正中植一株红梅,含苞待放,点染这粉黛之色。
弘晓在垂花门前止步,曹霑让道:“这里不比高门大户,没有那许多规矩,你我当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芷菸笑道:“表哥别让了,他年岁上来越发矫情了,我跟你们进去逛逛。”
见香云似在忍笑,曹霑因向她道:“他二人一向如此,虽是贵人,却没什么贵人风度,乃是一对儿活宝。”又问:“秀亭,几时你添了我从前的脾气,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弘晓拊掌,“如今承认自己小家子气了?从前就你那副形容、那起做派,看得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怎的就气人了?”
“你还不气人?就说你们刚搬到京城那次……”
不知两个大男人怎的翻起旧账来,芷菸不理他们,挽了香云走进垂花门,将后院仔细逛了一圈,方知这小院儿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
是日天晴,四人围坐在前院书房前的廊子下喝茶,红泥小炉拢着炭火,竟不觉冷。
茶是曹霑准备的熟普,芷菸奇道:“表哥怎么也喝起这种茶来了?”
曹霑道:“是为秀亭预备的,你若喝不惯,七八泡后换毛峰。”
芷菸摆摆手,“这倒不必,你们能喝惯就行,我跟着弘晓喝了这几年,觉得熟普别有一番风味。”
这话本是淡淡无心的一句,却正中弘晓下怀,似有一股难以言表的缱绻,只有他自己体会得出,因而握了握芷菸的手,宠溺而笑。
曹霑调侃道:“瞧瞧,这会子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香云却垂眸,缓缓道:“在戏班的时候,也不管什么散碎高沫,能解渴就行,如今喝什么都是好的。”
芷菸不动声色扯出手,弘晓会意,转而言它,“这茶不俗,不像市面上常见的。”
曹霑道:“是我的学生前几日送来的,是云南供给宗室的茶。这兄弟俩想必你也认得,是英亲王一脉的,敦敏、敦诚。”
弘晓惊喜道:“子明和敬亭!我竟忘了,秋狝的时候还听他们说起进了宗学,不想竟拜在你的门下。”
曹霑道:“不敢不敢,我不过是汉文科的助教,只是他们也爱诗,彼此投缘些。”
弘晓道:“在这一辈的宗室里,他俩年纪虽小,却十分聪明,于诗书文章上极通,禀赋好,又遇上你这个好老师,必是要益发精进起来了。”
他们便从这上头聊到了幼时开蒙读书的经历,弘晓的诗文多是四哥弘晈所教,虽则爱好,却少天分,所谓诗才天定,因少了这一分灵气,诗便只是诗,少了筋骨,也少了韵味。曹霑也是天赋极佳之人,三岁识字、五岁背诗、七岁遍读经典,曹寅钟爱这个孙子,以至嫌曹頫庸碌不堪,乃要亲自教导曹霑,若非遭遇变故,曹霑旷世之才,也当更有作为。
芷菸与香云也不由得忆起往昔,她们跟着表哥读书,《朱子全书》《列女传》《二十四孝图》等书挡在外面,里头夹着的是各类闲书——他们在家塾里摇头晃脑地“子曰诗云”,却在春尽芳菲落的桃林中看《西厢记》,在落雨细生烟的太湖石旁读《长生殿》,学问长进确是有限,倒学了许多精致的淘气。
因而兴起,以酒代茶,连不胜酒力的芷菸都吃了七八杯,酒至酣处,曹霑击箸而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好!”弘晓起身,趔趔趄趄晃到洗手的铜盆边,以掌击之,为其伴奏。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芷菸觉得这歌不俗,想起身找笔墨记下,却见那书桌行动起来,左躲右闪,偏不让她捉住。
香云指着她大笑,又将一盅吃了,摇摆到芷菸身边,搂住她肩,附耳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嘘——”食指点唇,左右张望,又将声音压低些,“表,表哥……嗝!他,他的意中人是,是……”
那头声音却忽地拔高,“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唱得好!”香云高声叫好,震得芷菸耳鸣。
芷菸已不知置身何处、今夕何夕,只想让那桌子停下,让她捉一支笔、半张纸下来也好,却只见眼前烟涛微茫、云霞明灭,有几名仙官奏乐吟唱,若干仙子袖舞折腰,不知不觉便也飘过去,随他们而歌、而舞,与那仙官同唱:“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暮去朝来,芷菸头一个醒转,只觉腰酸背痛、头晕目眩,定睛四顾,但见满室狼藉——红泥小炉也倾了,酒嗉子也栽了,桌子也歪了,椅子也倒了,铜盆倒扣在架子上,架子斜靠在门框上,砚台摔在地上成了两半,一筒子笔七零八落,墨洒在地上,宣纸躺在墨里……
再看另外三个人——香云卧在两尺多高的条案上,弘晓躺在地上,身上盖着曹霑……
此情此景下,自己挂在书案后的圈椅里,仿佛也不算狼狈了。
已然如此,该着凉的已经着凉了,该落枕的也已经落枕了,芷菸索性先出去生了炉子,烧了水,自己先洗漱了,再翻找出另一只铜盆,统共倒出两盆热水来,又另起了炉子,煮上一壶姜茶。
院中有薄薄一层积雪,想是夜里下的,赶着为冬日添彩。
下过雪,红梅的花苞绽开了一半,红灿灿、团簇簇,映日而开,光彩四溢。
忽而忆起许久许久之前的一天,她也是站在雪地里,与梅花相伴,看着表哥渐渐走远,身影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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