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声响,芷菸只当是桂枝同她玩笑,也没抬头,只笑道:“不好好当差,又来偷懒,仔细我告你的歪状。”
帘后,皇帝握拳掩口,轻咳一声,以饰尴尬,“是我。”
芷菸一怔,继而放下笔,跪地请安:“皇上万安。臣妾不知皇上驾临,方才失礼,万请恕罪。”
“起来吧,不知者不怪。”皇帝淡淡答道,却没进去,只在原地站着。
他站着,芷菸只好也站着。二人隔帘对立,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身子好些了吗?”还是皇帝先开口。
“没有大碍,多谢圣上关心。”
“你……你抄的经书,太后都很喜欢,送到宝华殿让人诵读,太后这一向凤体安康,其中也有你的功劳。”
“臣妾微末,不敢居功。”
“弘晓在折子里称,他一切都好,问朕安。朕也告诉他,静心养病,不必惦念家里。”
听到“弘晓”二字,芷菸不免鼻酸,定了定神,方说:“多谢圣上体恤,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却分明听出她的哽咽,顿觉不悦,却不好发作,便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等坐上船,又觉后悔,不知为何总是如此,去时满怀期待,走时不欢而散,不见时想见,见了却怕见,离了又懊恼不已。
他明白,他与她此生只能如此了,他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能再往前一步。可他仍是不甘心,他明明抢占了先机,却为何落了下风?弘晓……他何德何能?
越想越气,他唤来李玉,让他代传一道口谕下去,怡亲王腿疾难愈,京中年景不佳,请他多在江南替朕料理织造一事,无诏便不必回京。
口谕极快下达,弘晓领旨后,久久跪在当地,起来时,双膝已经肿了起来,当晚便又发起烧来,一病又是半月。
皇帝说“不必回京”,却实是“不得回京”。他将自己流放在外,却将自己的心扣在身边。至毒至恶不过如此,其中根由令弘晓思之恐极。
他三日呈一道请安折子问圣安,实则旁敲侧击,从问芷菸几时能来,到问自己几时能回,皆无果。
如今总算等来一旨明示,却是让他“无诏,不必回京”,彻底断了他回京的路。
他恨自己莽撞,以为能带芷菸逃出藩篱,却致二人南北相离,远千山,隔万水,鸿雁不渡,尺素难传……
思忖良久,弘晓让路义拿来纸笔,给四哥书信一封,请他设法传话进去,只一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数月后,弘晈托人捎来回话“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之后的岁月里,他们各将收到的诗句摹写千遍万遍,聊以慰怀。
是年春,皇后富察氏薨,谥号“孝贤”。越明年,平郡王薨,举哀三日。两年后,皇帝决意效仿圣祖南巡,八月,册皇贵妃那拉氏为后。乾隆十六年,辛未正月十三,圣驾启程,太后、皇后及诸嫔妃、皇子随行,渡黄河后乘船沿运河南下,经扬州、镇江、常州、苏州、嘉兴至杭州。
芷菸万料不到,自己也在随驾之列,与愉妃、五阿哥同辇。
口谕三天前才传到圆明园,是李玉亲自去的,见了她竟有些隔世之感,传了旨,忙虚扶一把,请她起来。
芷菸又福了福,“有劳李谙达。”
李玉抹了把眼角的泪花,“这怎么话儿说的,奴才不成想还能在这儿见着您。”
芷菸道:“李谙达不必与我客气,十载未见,李谙达别来无恙?”
李玉忙恭敬道:“托王爷和侧福晋洪福。侧福晋,这次南巡机会难得,到了苏州,您可得见机行事,千万想个法子,让皇上放您和王爷团圆才是。届时若能相助,奴才义不容辞。”
芷菸自嘲道:“李谙达这个‘放’字用得好,如今我如皇上笼中之雀、砧上之鱼,哪里还有自寻生路的机会,不过趁这两三日多烧些香,祈求万岁爷高抬贵手,将我……‘放’了便罢。”
倘若不“放”,便是死,也要死在姑苏旧地,死在弘晓身边。
行装自然来不及准备,她只有带进香界寺的几套衣裳首饰,想来也好,没恁多累赘。出发前一日,愉妃派人来送了两套夹棉的旗装、一件银狐皮斗篷、一个小巧的手炉,来人还告诉她,路途中她只管跟着愉妃便是了。
愉妃算是旧识,共处一辇之中,不至两厢拘束。芷菸有了两次南行的经验,是以路上对愉妃母子照顾得十分妥帖。
五阿哥永琪是个难得的纯良孩子,在芷菸看来,有些弘晓少时的影子,丝毫不像他的皇父。
十岁的孩子,对母亲孝顺亲昵,对她这个婶母恭敬有加,既有孩童之天真,又有皇子之沉稳。精习满、蒙、汉、藏等语,骑射俱佳。有时在车上坐得累了,便暂辞了母亲和婶母,同兄弟们骑马去了。若是母亲偶感不适,便是再累也不离开半步,捧茶奉药,无有怠慢。见婶母字写得好,纳头便拜了师,请婶母教他汉字和汉文。
芷菸有时看着他,不免有些出神,想着自己那个流掉的孩子,若长到现在,也该有**岁了,像永琪这么大,这么高,这么聪明懂事。
想着想着,便心酸起来,眼泪总要流上一阵子方能止住。一哭,准勾起咳嗽,然后喘得厉害,非得吃一丸“天王保心丹”才能平息。
芷菸暗自苦笑,与弘晓成婚十一载,竟是聚少离多,没生个一儿半女,倒添了不少琐碎毛病。年岁渐长,将至而立,且不知那年小产伤她几分,后来痘疹又损她多少,她还能否有个自己的孩子……
一路无书,二月初,御驾抵至苏州,下榻苏州织造行馆,接驾行列里,芷菸一眼便瞧见了阔别五年的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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