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一-猴玃篇

“蜀山西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伺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盜之以去,人不得知……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

——《博物志-卷二·神话异兽篇》

············

西蜀郡。

秋来九月八,百花杀尽。

我追踪着一丝淡若不闻的妖气,到了郡郊的一处村落。

村子并不大,散落着百十座矮屋,门前农田池溪交错,远处青山掩于荻花交摆之后,平添着说不出的静谧意味。

时值黄昏,落日散晖,黄发垂髫,家家炊烟。

我随意地走着,并不在意那几近消失的妖气,仿若只是误入的游人,漫无目的地赏着乡村美景。

在一条岔路等了许久,我迎面遇见一位抱着木盆刚刚浆洗完衣裳的村妇,从烫红晕染的夕雾中走来。

她相貌不显,人却很热情。

我笑着上去问路,将迷路之情表现得活灵活现。

村妇指完路,邀我一同吃晚饭,我便半推半就地应了。

村妇说她名穗娘,夫君是走货郎,一年到头总是在外行商,前段日子去了隔壁郡走生意。

穗娘住在村子最东面,周围做了两圈竹篱,竹篱外精心铺着层层鹅卵石,余晖中映着柔和的光。

虽则简朴,却也看得出在村子里算是最富裕的人家了。

穗娘的院内有一处自挖的池塘,塘内空空如也,无鱼无荇草,两边却清理得很干净,不像是闲置。

我盯着池子深处,久久未挪眼。

穗娘放下盆,擦了擦手,朝我走来。

我状若无意:“这么漂亮的池子,怎的什么都没有呢?”

穗娘人很和善,边摆好饭菜边回答我:“姑娘来得不巧,这池子里原先是种着美人蕉,只我夫君将将种好便去交货了。”

“美人蕉?倒未曾听闻过。”

“是啊,美人蕉只我夫君会种,恰有老主顾月月都要买几株,我们便以此为生。”

“原来如此。”

吃饭时候穗娘很高兴,她说她夫君此次交货和买原料已经去了很久,她已经很久没和其他人一起吃饭了,是以高兴。

她很想念她的夫君,是以忧愁。

问及我之后回哪儿,我笑笑,说家在郡上,吃完便回。

她等不及拿出自己绣的巾帕,托我回去时去往郡中最热闹的那条街,找一找她的夫君,告诉他,她在等他回家。

我接过帕子,瞧着帕子上绣得栩栩如生的麦穗,垂眼许久,才应了声好。

哪怕这帕子上,也沾染了她身上残存的妖气。

……......

郡上比起郊外,来客如云。

最热闹的那条街于夜间更为熙攘。

“半遮面”便在那条街上。

原先我并不晓得“半遮面”是什么地方,一直到几日后,人间十五,满月之期。

将及黄昏,“半遮面”里的人格外多些。

我隐去身形,翻墙而入,斜靠在围栏之上,打量着周遭。

莺莺燕燕,推杯换盏,脂香色妍,笑语不断。

我刚想到处瞧瞧,门内扯着笑迎客的鸨母声量忽而大了起来。

一低头,便看见二人在鸨母龟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一人着缠枝黑色锦缎,银线绣满衣摆,贵气难掩,像是个中老手般,从容自得;一人执剑,抹额束发,墨蓝色织缎衬得人如霜玉,偏生皱着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二人当真好颜色,竟将这满楼姝色都压了下去,惹得身侧姑娘们一群群地主动迎了上来,皓腕红唇皆上手招呼着,一时间好不吵嚷。

黑衣那人瞅准时机,将蓝衫青年向前一推,自己施施然走出了包围圈,在一旁好整以暇地看热闹。蓝衫男子始料未及,酡红寸寸攀上耳侧,有剑无处可使,唯用双手不断格挡着想要避开不断贴近的姑娘们,口中间或说着些什么。

我知这二人并非凡人,却也乐得看个笑话。

只不知是敌是友。

许是看得太开心,我不自觉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被拉出人群的墨蓝色青年倏地抬头,精准朝我隐去的方位看来。

我仗着隐身,抱手看着他,也不避开。

他蹙眉,想说什么时却被黑衣男子压下,拉着他如常入座。

全程黑衣男子并未抬头,但我却晓得,他已然发现了我。

毕竟,那可是万年大妖,朱厌啊。

好戏看完,我刚抬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偏阁里传来低声语泣。

我趁手持绳鞭的彪形大汉出门之际,悄声进去,门口还挂着花牌,上刻:青禾。

一进门,我就看到青禾瘫坐于榻边地上,垂首泣涕涟涟,脸上还留有掌掴后的红痕。

我任由她哭了一会儿,待她稍稍平静时,才显露身形,惹得她惊呼一声。

我也不急,指尖轻点,便让她闭了嘴。

青禾生得俏丽,双眸泪珠盈睫,挂在眼尾将落未落,甚是犹怜。

我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抿了口,见她眼神安分了下来才开口:“你不想留在这儿?”

她不明所以,照实点点头。

“家人卖的你?”

她一怔,眼中渐渐涌出痛苦之色,闭上眼睛时,那含着许久的眼泪终于滑落。

点头。

我了然:“我帮你逃,只别回家了。你找个能学手艺的地方,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好好活下去。”

青禾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我好奇,撤去了她的禁言,给她倒了杯热茶,等她哆哆嗦嗦喝了下去,再问了为何。

她说:“虽然不知道姑娘是什么人,或者...是不是人,但是一会开宴,鸨母会逐个点姑娘下去献舞,我逃不了的。”

“无妨,我替你去。”

“不行的,”青禾起身看了眼门外,低声说:“听闻这楼里有妖怪,厉害得很,每月开宴都会有新来的姑娘失踪,很可怕。诚然我想逃,却也不能叫你枉付了性命。”

我有些诧异,而后笑得开怀,握住她的手腕,将她一身薄纱换成妥帖的寻常衫裙,再捏了一袋碎银子,其中掺着几颗金珠,系在她腰间。

“你自逃去,其他无需挂虑。”

她有些惊愣,摸了下腰间荷包,转身欲离去,走了几步,忽而咬牙回了头,朝我跪了下来。

她跪得果决,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我知姑娘有大神通,原本能逃出这里已然是我的福分,不该再麻烦姑娘。但,”她抬头看我,推开我欲搀扶的手:“我还有同乡身陷囹圄,若姑娘肯出手相助,我们余生会永感姑娘大德,为奴为婢,任凭姑娘驱使。”

“说完了?先起来。”

我一把拉起她:“你可知道她们关在哪?”

“我知道,我就是从地窖暗牢里被带出来的,她们都在那。”

我点头,接着问:“何时开宴?”

“酉正时分。”

我估算着还有半个多时辰,手腕一翻,指尖凝出一片淡蓝色的繁缕花瓣,用以传音。

想了想,又拿出了我随身带着的短匕,一并交给了青禾:“稍后我会去前堂制造混乱,届时你去暗牢。记住,不可逞强。”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有事要办,你须得凭自己的本事救人。当然,你也可以不必冒险......”

不等我说完,青禾接下了匕首和传音花瓣,贴身藏好,再躬身对我行礼:“多谢姑娘。待我救出她们,再回来报答姑娘。”

我摆摆手。示意她离开:“不必了,你安生活着就行。”

…….....…

不多时,我换好了纱裙,挂上了青禾的腰牌。

近乎透明的罗裙下的左腿影影绰绰还能看到缠着一圈圈的细银链,一直蜿蜒到整只左脚尖。

这银链内附着妖法,行走时有如细针刺入骨髓,让人难以疾驰,我想这大概是鸨母控制楼内姑娘的手段之一。

如此赤脚而行,一步步踏入了宴厅。

厅内人影幢幢,几乎都坐满了。

我随手拿起一壶酒,借着烛火暗处,掩着身子想上楼,却在拐角处被在前侍奉的龟公一把攥住,怒斥道:“客人都来了,还不去招呼!”反手一推,就将我推了出去。

银链困着我的左腿,这使劲一推,我向前踉跄了几步,甫一抬头,便与就近一桌上的客人来了个四目相对。

是与朱厌一同的蓝衫青年,正举着酒盏。

他看着我,眼神猛得飘忽了一下,迅速挪开了。

我低头,往上拽了拽略有低坠的纱衣,隐约间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一声轻笑,转瞬即逝。

我捧着酒壶,走上前为他添酒,学着其他人一样开口:“奴家名青禾,是这新来的姑娘。公子相貌不凡,衣着贵重,不知尊姓为何?”

酒色醇碧,如注般流入杯中,激起淡淡涟漪。

我瞧着他的指尖又捏紧了些。

还是朱厌答的我,声音调侃:“虽然姑娘并未问到在下,但在下姓赵,名远舟。我这位朋友卓翼宸,年岁尚轻,还有些羞敛,姑娘莫怪。”

“原是卓公子和赵公子。”我也给赵远舟斟满杯,面色如常,心里却有些担忧。

不知青禾那边如何了,传音花一直没有动静。

我余光一瞥,便见台阶之上,走下来一名黑衫男子,玄铁面具挡住了小半张脸,鸨母在一侧陪笑着说话。

我心下一凛,来了!

二人下楼之后便往厅后角落处走,那是青禾离开的方向。

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不动声色地想靠近,前面却一阵喧哗,一个肚满肠肥的客人拉扯着新来的姑娘,嘴里不断说着腌臜之语。

黑衫男子紧紧皱眉,鸨母连忙上前安抚着醉酒客人,那人却不买账,推搡间满桌餐食尽皆掀落,不少砸在了黑衫之上。

凡人不觉,而我却察觉到,席间妖气渐浓,黑衫男子...不,应当说是这只千年猴玃,动了怒。

在他凝术之时,原本略落于我身后看热闹的赵远舟掠上前去,挡在了猴玃与闹事凡人之中。

身侧卓翼宸声如冰雪,云光剑横执向前,玉影流光:“缉妖司,查案。”

我一愣,什么司?缉妖司?人界现在,都是妖来捉妖吗?

不过这样一来,我倒不急了。

坐拥渔翁之利,省事又省心。

那边听到是缉妖司的人,满室安静下了一瞬,随即不知是哪里的尖叫声起,人群慌乱攒动了起来,餐案酒壶滚落一地。

等我趁乱摸到猴玃身后不远处时,他已经在卓翼宸的压制之下,唇角溢出血来。

“叮!”陨铁破裂声起,猴玃脸上面具被击穿,一道血珠从额角不断滴落,看上去受了不轻的伤。

妖气渐浓,杀意漫天。

猴玃趁卓翼宸抬剑刺来之时,借力后跃,右手往后一捞,试图随即抓个人质,眼看着横冲直撞间有个舞姬就要被捉住,我敏捷伸脚,恰到好处地绊了她,她将将躲过,我顺势将自己送上前去。

而后我如愿以偿。

猴玃扣住我喉间时,云光剑在我眼前停滞,随后退了几寸。

卓翼宸长身玉立,动势虽停,剑却并未放下。

“放开她,我现在不杀你。”

猴玃狞笑:“原来是缉妖司的卓大人,落在你手里,难道我还有活路吗?!”

装作懵懂害怕的我,此时才发觉,赵远舟不见了。

卓翼宸微微侧头,像是看了我一眼,又像是自始至终都没看我,眼里隔着万里重云:“缉妖司已查明,西蜀郡上‘半遮面’里,过往一年间,十七具剖心女尸皆你所为。罪孽深重,罄竹难书。”

“你逃不掉的。”

猴玃冷哼,扣住我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气:“卓大人若苦苦相逼,那今夜就会是十八具了。”

我配合着硬挤了两滴泪。

卓翼宸眼中迸出利光,对峙间,原本伏倒在地装死的鸨母忽然从怀里不知掏出了什么,往卓翼宸方向一扔,一阵浓烟起。

好在他反应极快,几息之间便破开暗器稳住身形。只等他再看向原处时,猴玃和鸨母早已不见了。

还有自演为人质的我。

郊外十里,深林边际,满月初升。

不远之外是疏淡灯火,似是留给远行未归之人。

猴玃像是力竭,随手扔下我和鸨母,便靠在古木之侧吞纳运气,试图压制心脉间翻涌的血气。

我揉揉脚踝,随手震断了左腿上缠绕许久的银链,绕了一小段于手中。

银链断裂声起瞬间,猴玃睁开了眼。

之前的血迹已经干涸在他的脸上,青白交错的眸中想要酝酿出威胁,却败于重伤不济。

他咬牙问:“你究竟是谁?!”

我缓步走向前,在他面前半蹲下来,刚想回答他,藏于树后的鸨母又想故技重施。

我心有提防,未及她扔出,抬手一挥,碎裂的银链从我手中飞出,径直插进她的心口,直至整条没入。

我微一侧头:“我来时竟不知,这‘半遮面’里竟背着十七条性命。你作为鸨母,与妖串通,沆瀣一气,残害无辜,当诛。”

鸨母双目圆瞪,说不出话来,片刻后便没了生息。

猴玃眯起双眼,右手蓄力一击,我偏头避开,两指轻点于他手腕,他的手却像是受到千钧之力般猛然折叠。

“啪”的一声,他的右手骨断了。

他痛呼出声,血迹混着汗珠豆大砸了下来,我无意与他耽搁,从怀中拿出一物,扔到他身前。

他看清是穗娘的巾帕之后,神色大变:“你把我娘子如何了?”

“没如何。我只是应承了她,带你回去见她。”我看出他眼中零散现出了希望之意,无情打断:“我不过是还穗娘的情。”

“你今日,十死无生。”

我想了想,真诚补充道:“但死在我手里,应当是比死在缉妖司手里要痛快些。是以我劝你,别耽误时间,赶回去见穗娘最后一面吧。”

猴玃挣扎起了身,疼痛使他粗粗喘着气,他面上神色变幻不停,还想与我讨价还价:“若你放过我,我许你金银,许你修炼至宝,甚至可以许你飞升之法,你能否......”

我轻摇了摇头,冥顽不灵,死不悔改。

随即我握拳以击他周身大穴经脉处,三五下后,他全身妖脉尽碎,妖元隐隐有崩裂之势。

这下,便是昆仑山瑶池畔西王母来了,他也没救了。

我冷眼旁观着眼前因剧痛跪地,呕血不止的猴玃,出声道:“你快没有时间了。”

他缓了大大一口气,面部肌肉不断因痛苦而抽搐着,几乎是一步一个血脚印跟在我身后,向郊外而去。

离村庄已经很近了,为了不惊动他人,我们只能步行。

就在即将要越过那片荻花水田,后方破空而响,我脚步飞转,运灵力而抵。

云光剑在与我对抗中不断发出清泠的铮鸣之声。

卓翼宸来了。

而赵远舟紧随其后,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算准了我打不过他。

诚然,我确实打不过这只万年的朱厌,毕竟我将将满千岁。

卓翼宸召回云光剑,剑尖直指向我:“你是谁?为何与恶妖为伍。”

我瞧着这剑意凛冽,他是当真认为我是猴玃一伙的,也是当真想杀了我。

我也不惧,弯眼笑道:“怎么,方才卓公子还想救我,如今,却要杀了我么?”

说罢抬眼看了看夜色,月已高悬,银盘如炬。

我接着说:“平日或许还两说,可此时此刻,卓公子,你打不过我。”

“你什么意思?”

“我身边这只猴玃被我废了妖脉,毫无抵抗之力。而你现在并不比他好多少吧?我是劝你,别再妄动妖力,免得反噬己身呀。”

卓翼宸沉下眼,略侧过头,低声催促身边人:“赵远舟,速战速决。”

赵远舟收起一直看戏般漫不经心的神色,指尖燃起黑色焰火,丝丝缕缕升起细密的烟,朝我走来:“小姑娘你很有趣,可今日我们没时间听你讲故事了。”

我心叹,没办法了。

于是低腰,迅速行了一个晚辈的礼:“晚辈见过朱厌伯伯。”

“......”

除我之外,全员静止。

赵远舟:“你...这是演哪出?”

“家中长辈曾叮嘱过,若是日后于凡间行走时惹了祸事或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尽可以向朱厌爷爷寻求帮助,长辈说,朱厌伯伯看在旧日情份上,不会不管我。”

我思索之后说出来的话,果真在灵巫婆婆原话基础上显得文雅许多。

毕竟她原话是:“闯祸了不打紧,丢人了也不打紧,全让那只猴子背黑锅。他年纪大不怕丢脸。什么?你问我凭什么?凭老娘当年刚出山境就救了他,还被他骗去鸟不拉屎的深山里住了那么多年。忘记?他敢忘,老娘就敢再闯一遍弱水息渊,杀到他面前。”

嗯,美化许多,顺耳多了。

赵远舟皱眉:“长辈?什么长辈?”

我缓缓直起身:“千余年前,旧越古国,无名深山,她曾救过你。”

赵远舟神色怔忡,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里,从他万年漫长寿数中寻找出我所说的这段往事。

我原以为他要想许久,便耐心地等着,可不过片刻,他便熄了指尖黑焰,无声笑了下:“是她啊。”

我松了一口气,他还记得就行。

弱水息渊能消停了。

只见赵远舟轻按下依然横剑的卓翼宸:“翼宸,把剑放下吧,她并非恶妖。”

“她是谁?”

“止些山境,精灵一族。”

……......

后来,我便是与卓翼宸和赵远舟一同带着猴玃往村子走。

穗娘的院门紧闭着,我上前敲门,下一瞬门便开了。只是开门的并不是穗娘,而是一个白衣稚子,束发高辫,耳后坠着铜铃,煞是可爱。

看着倒是与山境里老是跟在我屁股后头撒娇的精灵三七差不多年纪。

他警惕看了我一眼,在瞧见我身后的卓翼宸后舒缓开眉头:“大人!你回来了!”

我被他这热情的呼喊震撼住,霎时间还以为回了卓翼宸的家。

“白玖,事情如何了?”

我与他们一道走到院内石桌旁,那里已经坐下了一位姑娘,玄衣束襟,利落干练。

看见了我,虽有些疑惑,还是和卓翼宸他们点头示意一切顺利:“我与文潇一直守在这,无人来过。”

而另一边白玖事无巨细地汇报着:“十七具尸骨皆已收殓;‘半遮面’已毁,其中被强行收买的姑娘都妥善遣散自去。只我赶到时,暗牢里已有人去过,放走了所有人。”

赵远舟补充道:“我也已追上暗牢里逃走的那批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都自行离去了。”

卓翼宸点点头,旋即问我:“你安排的?”

我想着说来话长,便囫囵应了下来,也不做过多解释。

此时内屋门打开些许,穗娘有些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随后是一位白衣素衫女子,温柔如水,轻灵出尘,便是白玖口中唤着的“文潇姐姐”了。

文潇挂着温和笑意,上前摸了摸白玖的头,抬眼上下仔细看了看卓翼宸和赵远舟:“事情顺利吗?你们有没有受伤?”

赵远舟走到一边,与她细说在“半遮面”里发生的事情,穗娘茫然无助地眼神扫了过来,看到我有些惊讶,想上前时,瞧见了我身后正蹒跚向她走去的猴玃。

只是这时,他已经一身血污。

穗娘抖得厉害,上前扶住他,毫不在意他身上的污渍,未语泪先流:“相公...你...你怎么了?”

猴玃张了张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轻声提醒他:“时间不多了。”

他这才绝望地闭了闭眼,倚靠着穗娘进了屋内,作最后的道别。

卓翼宸他们一行人只看着,并未阻止。

我立于屋前,他们或站或坐于石案之后,院内只有屋檐下飘摇地两盏烛火,在静谧之中决绝燃烧着。

不知为何,这一切竟隐隐有种对立之意。

我生于止些山境,长于止些山境,这是我满千岁之后第一回入世历练,并不晓得如何与其他人打交道,故而只好沉默,

倒是赵远舟,许是游荡人间太久,对一切都有些得心应手的熟稔之感。

他瞧我如顶柱般屹立在门外,有些失笑:“聊聊?”

几双探究的眼睛随即而来,目光深深浅浅地定在我身上,唯有卓翼宸紧扣住手腕,不发一言,也没给我半分眼神。

我瞧着里屋还未说完话的两人,权衡一二,还是走了过去。

赵远舟支着头,还真的是闲聊,与我说:“你既一开始便认出了我,怎的不直接来找我?”

在绝对的实力压制面前,我选择老实回答:“朱厌伯伯……”

“停,”在众人因这个称呼目光齐刷刷转向他时,他打断了我:“叫赵远舟。”

我摆手:“……因我不确定赵公子你是否还记得千年前的情谊。毕竟一千年,确实太久了。”

“我原想着,不到万不得已,便尽量不惊动你。何况,与你有旧的也不是我,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你们。我初入凡间,哪里知道什么缉妖司……我看到你们时当真以为你们去寻欢的。”

赵远舟并不在意我说的不信任,接着问:“那你又是如何觉得,这里有问题?”

我有些奇怪:“这里有妖气啊!我从西而来,远远就发觉这郡上有浓重妖气,其间还夹杂着许多亡灵怨气,所以来了这里。而后便遇见了穗娘,察觉到了这池子的异常,后来的事,你就都知道了。”我反问:“难道你们不是吗?”

白玖提出疑问:“可我们大人曾说过,千年以上的妖怪即可隐匿自身妖气。我们这次也是查到诸多线索,搜找过几具尸骨才确定是这只猴玃所为。”

赵远舟对上卓翼宸的眼神,像是觉得说的不够完整,又多说了几句:“据我所知,精灵一族天授地育,灵元净如琉璃。比起其他种族天生就敏锐些,是以那些隐匿的妖气,精灵族更容易发觉。”

我颌首,认可了他的说法。

月上中天,替代了昏暗烛火,照进满院清亮。

夜色越深,我就越好奇地打量着卓翼宸。

我看看月,再看看他。

他于月色全染时,头微微低下,单手搭在石案之上,躬起身子,看上去貌似十分闲适。

他虽一言不发,可我依然能感觉出他体内对冲的血气撕扯。

我很是好奇,这样疼的血脉反噬,他是怎么做到一声不吭到现在的?

我不住地瞟着他,直到他再也无法忽视我堪称直白的眼神。

我眼神刚顺着他耳侧往下扫去,便听到他忍无可忍的低声质问,嗓音在暗色中盖不住的沙哑:“你到底在看什么?”

“看你啊!”我慢慢凑近,亦低声回他:“卓公子,你的妖纹,蔓延上来了呢。”

他再想说些什么的时候,里屋的门开了,穗娘白着一张脸,挪到我身前。

她四周都看了一眼,像是下定决心般还是选了我:“姑娘,我夫君请你进屋一叙。”

我对穗娘的眼光表示认可,但对于她的选择表达了拒绝。

“我并非缉妖司的人,对他也没什么要问的,你可以……”我周身看了看,从卓翼宸身上略顿了顿目光,随即移开,打算建议文潇进去。

他却撑着站了起来:“我与你一同去。”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毅。

少年高位者,或皆如此。

看着他虽然缓慢却踏得坚实的步伐,我略快几步,微微抬手撑住他的手肘,他的披风散下,将我的半侧身形挡住,旁人看过去,也只是觉得我们站得近了些。

他下意识想抽走,我反而紧握住。

我问:“外面那群,不是你的同伴吗?”

他紧绷着唇角,惜字如金:“是。”

“那为何你不坦白告诉他们,你今夜血脉反噬,很痛苦,很不舒服,需要休息?”

“不需要。”

他习惯了,从他生下来起,每个月的月圆之夜,只当满月升起,经脉上的爆裂痛苦便如期而至。

熬一熬就过去了。

反正过去的上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屋内灯烛溶溶,竟比外间更亮堂。

猴玃脸上污迹已经被洗擦干净,周身也收拾了一番,见到是我二人进来,苦笑了一声。

卓翼宸立在他三步之外,站直身子,我离得近,看得见他脖颈处微微泛起的青筋。

我腹诽:死撑。

手却没撤下。

他声音如常,像他人一样冷淡:“说,为何杀人?意欲何为?”

猴玃面色纠结,脸上变幻无常,似是终下定决心开口:“我若说了,你能留我一命吗?”

身侧穗娘也忽地抬头,眼里有希冀,有渴求。

卓翼宸:“你若坦白来龙去脉,我可以不抓你回缉妖司,让你死在你妻子身边。”

猴玃还想争取,卓翼宸腰侧的云光剑叮铮一声,似是他最后的警告,和最后的耐心。

猴玃神色一点点灰败下来,看了看穗娘,终于开口。

一开始,他并不想杀人的。

他意外从妖荒缝隙里逃了出来,来到了人界,又遇到了穗娘。

他只不过是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来,陪穗娘终老,而后再回去。

可是凡人寿数太短了,短到他觉得远远不够,于是他开始寻找凡人长生之法。

他苦寻数年无果,穗娘从青春年少,慢慢地,眼角眉梢开始有了岁月纹络,他开始着急了起来。

直至那一日,他还记得,那铺天盖地的火红之色,几乎要燃尽他的妖魂,威压之下让他忍不住跪地俯首,就此称臣。

他们做了交易。

他搜寻少女之心,以那人之法于院池中种出美人蕉,月月交货,集满八十一具美人蕉后,作为交换,那人会给他至宝,助穗娘永生。

开始杀第一个人时,他记得,是在池边。

他将晕过去的少女弄清醒,在她魂魄中种下那人给的妖毒,看着未满十五的女子在妖毒发作之下迅速干枯,死前已经凹陷的眸子迟迟不肯闭上。

最残忍的是,少女的心脏还在跳动,她还有感知。

他需要在这恰当的一瞬,挖出少女的心,种进一棵棵草苗里,再放进池水深处,静待满月成型,再交到那人府上。

杀了第一个人后,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无论在那人手里,或是被缉妖司抓住,他都没有好下场。

于是日日醒来,侥幸一日又过去,又开始与’半遮面’鸨母联手作案。

他看不起鸨母,贪财至极,那黄白之物,便要了她的命。

他看不起那些只会哭哭啼啼的少女,软弱愚蠢,明明就是家人亲手卖了她们,死前却还在期待父母兄弟来救她们。

可死到临头了,他呢?又有何不同?

谁又看得起他呢?

所有的事情他都不敢告诉穗娘,他抓紧时间拼命杀人,他知道缉妖司已然开始查了过来,他甚至已经打算这票干完便立刻带穗娘离开。

还是晚了。

或许一开始,他便不该贪心。

在这山水人家里,陪穗娘度过百年,现在想想,百年也很好。

猴玃说完后,里屋内只有穗娘低低哭泣的声音。

卓翼宸并不为所动:“妄图逆天,助纣为虐,残杀凡人,一桩桩一件件,无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掩盖你罪孽深重的事实。”

猴玃静静揽着穗娘,并不反驳。

许是知道自己必死,反而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我劝你们,查到我这里便好。我为祸一方,责该伏诛,技不如人,我认了。但那人妖法高深莫测,有几近成神之力,你们斗不过的。”

“名姓,住址。其他的,便与你无关了。”

猴玃似是预料到卓翼宸的回复,极轻地自嘲一笑:“向北三百里,永安镇,金乌府。我曾无意间窥见过那人的真身,竟是……”

话还没说完,猴玃眉心处忽然浮现一团火印,极迅猛地铺散开来,瞬间罩满了他全身。

他只来得及一把推开身侧的穗娘。

而后便在哀嚎中,燃尽自毁。

我察觉有异时想出手保住他,却被震得往后急退两步,撞到了卓翼宸的半边肩膀。等我再回看时,猴玃已然只剩一抔黑灰。

卓翼宸:“有人在他身上下了咒。言及必毁。”

我轻叹口气,却见被推倒在地的穗娘发出极凄厉的嘶喊:“夫君!”挣扎爬向猴玃烧尽处,拥拢着把把飞灰。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不断溶进地面灰土中,结成了大颗的泥点,沾在了她的手心,脸上。

她缓缓立起半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匕首,银光一闪,就要自尽。

我掠上前,握住她手腕,她眼睛死死盯着我,另一只手不断掰扯着我的小臂,试图从我手中解脱。

她有怨气,有愤懑,有绝望。

她不知道怪谁,只好一股脑儿发泄在第一个看见的人身上。

我开口:“别误会,我不是想阻止你自尽。”

我手中挣扎的气劲稍泄,我接着说:“我只不过是觉得就算死,也要死的明白才好。毕竟你对我,有过一顿饭的情谊。”

“明白什么?你无非是想告诉我我相公是妖,我早就知道!”

她眼中深含血泪,字字句句像是昭彰她的爱情:“从见他第一面起,我就知道。但那又如何呢?我是孤儿,自小被抛弃,让我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是人。”

“而他给我屋宅饱暖,让我有枝可依,就算是妖又如何?!”

“我便是喜欢他,钟爱他,愿意与他同生共死,缉妖司难道连我自尽都要插手吗?”

我撤开手,缓缓站起,并不在意她的指摘:“你有身孕了。”

“……你说什么?”她不可置信低下头,颤着手轻抚上自己的小腹。

“第一次见面,是我察觉到了你身上的妖气,故意接近。可你是人,如何会有妖气呢?”我看着她呆滞抬头,不知聚焦在何处。

“你的妖气,是你肚子的孩子散出来的。这个孩子大约会是个半妖,会活得艰难。如今人妖隔阂愈重,这个孩子大抵会为人不容,为妖不齿,亦会因为血脉反噬饱受折磨。你自己决定。”

“我只是觉得该告诉你这件事,并不想干预你的生死。”

“你择生,亦或是赴死,都随你。”

说完我便转身,如来时一样,扶着自方才就愈发沉默的卓翼宸慢慢走出去。

没走几步,肩上一暖,卓翼宸将身上披风盖住了我。

院内众人还在安静等待,一门之内的卓翼宸却停下了脚步。

我不解,他最后扫了眼尘土飞扬的黑灰,说:“方才火星燎起,你的衣服被烧坏了部分。”

我这才发现肩头处的轻纱早在猴玃自燃时被烧掉了大块,隐隐约约露出了些肩膀。

只我有些狐疑:“为何如此好心?”

他手抵在木门上,仿佛随时准备打开。

“我来时,看到了林中尸首。下手果决,一击即中。你似乎,并不太在意对手是人或是妖。”

“是非善恶,可论迹,可论心,独独不该以种族概论。难道你们缉妖司不是如此吗?”

他轻扯了下嘴角,像是听到了有趣的答案,我隐隐看见了些许弧度弯起:“不是。”

“因为我们是缉妖司,只缉拿恶妖。捉人是衙门的职责。”

我怀疑他在戏耍我。

我颇有些恼羞成怒地推开他横亘在门的胳膊,忽地看到身侧人突然腿脚一软,半屈在地,紧咬着唇,不肯发出一丝动静。

这么近我才看到,他的鬓发早已被汗水打湿。

是他伪装的太好,好到我误以为半妖血脉没那么可怕。而血脉反噬的剧痛从未止歇,他一直在强忍着审问完全部真相。

方才他不是准备开门,而是实在无法支撑住己身,抵门借力。

我蹲下,左臂横拦住卓翼宸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凝成灵力,轻点于他心脉处,极为小心地将灵力输了进去。

无法根解,缓和缓和也是好的。

我闭上眼,感受灵力丝丝缕缕地爬绕住他的脉络里,却在接近妖元时被一股磅礴精气阻挡了回来。

耳边卓翼宸的呼吸渐缓,我与他同时睁眼。

我有惑:“你…不是半妖吗?”

他缓过气,尽量平稳地开口:“为何这么说?”

“你体内像是血脉相冲造成的反噬,又有些像是某种古老又强大的封印,封住了你大部分的脉络。”我不确定地解释:“精灵族的藏楼里,有着许多上古时期零散的记载,我大多都读过。但我只是瞧着像,并不确定。”

我问:“你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吗?”

卓翼宸沉默了下来,或是想起了什么,或是觉得我们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远远未到推心置腹聊身世的时候。

我适时止步,搀起他就松开了手。

“虽无法治愈,但精灵一族的灵力承天而生,稍解些疼痛还是办得到的。”

“不必谢,当作你披风的谢礼。我惯不喜欢欠人情。”

我打开门,看向等待已久的众人,微微偏头,低声呓语,我想他听得到。

“卓翼宸,今晚你可以睡个好觉了。”

我笑:“有空就去赏个月,今日可是月圆呀。”

我走了出去,檐下烛火将尽,夜色已深。

和众人打完招呼我便独自离开,寻向远道,继续我世间行走的路。

我晓得这不过是一段意外插曲。

但我走过苍苍荻花,天风浪浪,在将要越过青山处低眉回望。

分明已离开极远,便是朱厌的目力都无法企及。

我却好像依然能看见那孤傲瘦削的脊梁。

身世成谜的半妖大人,若有下一次再见,可别这么狼狈了。

简介bug改不了

卓翼宸设定真身改为冰夷

避雷预警:

1、全篇私设,会有路透内容掺杂其间。

2、参考资料:《山海经》《博物志》《酉阳杂俎》《古代妖怪大全》《太平广记》等。元素改编,记得的会打出标注。

3、ooc预订,剧播前产量只图一快,勿深究,剧播后视情况会不会修改(虽然大概率不会)

4、群像难写,会慢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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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章一-猴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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