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十日之期既至,文潇和卓翼宸早早等在昆仑神庙。

陆吾大人一如即往地礼仪周到,饶是他年岁漫漫,也还是毕恭毕敬地和手作揖,拜声道:“神女大人。”

文潇还以同礼。山神庙里空旷寂寥,独陆吾大人一位山神在此镇守,回想起当年他们一行人呼呼喝喝地初到昆仑神殿,是何般热闹景象,如今……唉。

不敢多想。文潇蹲坐在神殿门口处的台阶上望着远处沉沉暮霭,日光将息,朔月之时很快就到了。已经二十多年未见到裴姐姐了,文潇心里默默地念,裴姐姐年岁大了,又是一身的伤病,多年行兵领战的生活摧残着她的身体,即便文潇三不五时地搜刮各种各样大荒的山珍灵宝送与裴姐姐将养,但到底,凡人之躯脆弱,时光将她侵蚀得厉害。

只是如今,如何又能前来昆仑相聚了呢?

朔月始至,文潇看着最后一抹天光暗淡下去,忽感一阵猎猎阴风,猛地吹开了远处的山门。原本在殿内与陆吾大人话旧的卓翼宸也被这阵阴风惊扰,三人疾步而出,夜黑无月,门外分明空无一物。

“文潇。”

一声轻喊,文潇闻声望去,黑暗之中,文潇金瞳亮起,十数步之外,只见一个纤瘦身影,窄袖戎装,头发用一只金冠高高束起,女身男冠,却不显得突兀,反而平添几分遒劲的英气,背上一只精巧长弓,只是身侧不见了那一筒时时满贮的箭匣。

“裴……裴姐姐?”

此时文潇见了裴思婧这般模样,早已心下了然,眼泪簌簌滴落,语气颤抖。

“文潇,好久不见。”裴思婧诡异地以一副年轻样貌负手立于那阵阴风的阵眼处,周身鬼气森然,幽幽地催动着身边看不见的气流,一张姣好的面容上柔和地挂着一副浅笑,与那怒号的阴风形成鲜明的反差。

文潇快步上前,拉起裴思婧的手,眼中泪滴仍旧扑簌簌地落个不停,慢声责怪道:“你怎么……这二十多年你不肯让我与小卓前去见你,我以为,你只是忙得紧了,怎么……怎么突然成了这幅样子?为何不让我与小卓去……送送你?”

裴思婧抬手为文潇拭去眼泪,怜惜地看着她:“堂堂神女大人,还哭得这般像个小妹妹一样,一点都不能服众。我于二十年前在北洲一战中受了剑伤,之后身体便每况愈下,未及返回到缉妖司,便已陨落。只是我行军多年,手上命数甚多,故去之后,阴煞久久不绝,十八殿阎罗齐审,功过长议不休,论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放我一个自由身,借着这股天地至罡的军煞之气,倒可遏止一方妖物鬼怪为非作歹。如今我已成魃身,想来时日成熟,便急于与你们来见了。”

裴思婧一番话说得轻轻巧巧,可是个中孤寂心酸,文潇心中尽皆了然。她拉着裴思婧的手,一如初见那般双目含笑地摇晃她,小声撒娇道:“那裴姐姐,你与我同去大荒可好?哪怕是小住,你陪陪我,好不好?”

裴思婧笑她出声,无奈地低头抿嘴。“可是……山神殿神像威严,我近不得身。昆仑界门在神殿之内,这可怎么办?”

卓翼宸远远望着两人闲话,五感游散,裴思婧的话,他亦一字不差地尽收耳畔。闻言至此,卓翼宸走上近前,文潇还在亲昵地拉着裴思婧不放,但裴大人已经礼貌地抬手,一如既往地郑重行礼。

“好久不见,小卓大人。”

“裴将军,好久不见。”裴思婧语中仍是旧时称谓,可这么多年,卓翼宸早已习惯称呼裴大人新的军衔,“进山神殿,或可让我一试。神殿法相,对妖并无压制,或许,可以委屈裴将军,躲入我的衣袖之中,待进入大荒地界,便可无忧。”

远处陆吾大人瞪眼望天,假装并没有听到这边三人在小声密谋什么。反正他老眼昏花,有时候漏看个什么小妖小怪的,也是情有可原,对吧?

对的。

于是三人便这样窸窸窣窣,狗狗祟祟地混进了神殿之内的大荒界门。

回到大荒,卓翼宸并未久留。时间于他,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种不可或忘的鞭挞,笞责着他不断不断地追寻,不敢停留片刻。文潇掏出她的百宝箱,絮絮叨叨地一样样掏给小卓:“上次去钱来山时碰到了羬羊,我问他借了不少脂膏,你去北地的时候多涂一些,应龙大人掌雨,想来是爱湿润的,也不知道你的法相究竟能够修成个什么模样,且先备着,别冻伤了手爪。”

“……”

“还有这招摇山的迷榖,要是去到了什么秘境结界,莫再不分长幼地乱问乱答,小心叫人家给你轰揍出来,要是实在不受欢迎,迷途知返,它好指引你少走些弯路。”

“唔,这是青丘九尾狐族的胸毛,虽没有整条的尾巴好使,但聊有胜无,你带一撮在怀里,可以破障。”

“嗯,还有上次山膏来时送的这颗牙……”

“牙?怎么还有这东西?山膏他,他,他是来干什么?”卓翼宸实在忍不住问出声,手上术法凝聚,虚托着那颗盈润健康的板牙,有些嫌弃地不肯经手,要送也不送颗獠牙,山膏这厮,委实小气。不对!这不是哪颗牙的问题!

“他找我评理,我看他口齿伶俐,却想起你,寡言少语的。缺啥补啥,你带在腰间,看看能不能有所裨益?”

“噗……”裴思婧在旁忍不住嗤笑出声,文潇这幅一本正经讲笑话的样子真是……真的是,很像他。

送别了小卓,两人踱步到西海之滨,猎风阵阵,这里并无其他妖兽的身影。文潇摇着裴思婧的手,眉宇轻松。裴思婧偶尔侧头回望她,眼中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

“裴姐姐,这么多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文潇,你这样问我,那你在日晷中独自经历的那三百年,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文潇顿住,她望着远处,眼眸中染上一抹哀色,她瓮声瓮气地说着,仿佛不是讲给裴思婧,而是讲给那个久远到快要想不起的自己:“总是难过的,一个人无依无着地活着,像被时间忘记了,总想着,哪怕是流血,也让自己弄出一点不平常的声响来。渐渐的,就连最开始的坚持也变得模糊,忘记了自己在等的是什么……是最后的解脱,还是迎来一个漫长的失望,我自己也想不清了。”

“可你已经过来了,文潇,”裴思婧包住文潇冰冷的指尖,可她现在已再不能暖热这副纤细的双手,她苍白瘦削的指节间,早已无鲜血流动。他们这群人啊,都被时间遗落了。

“裴姐姐,你现在,还在想着他吗?”文潇拉着裴思婧落坐在她一贯爱坐的那颗大石上,头搭在裴思婧并不宽阔的肩上,但那肩膀坚硬挺拔,不紧绷的时候,才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可是裴思婧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悲伤的情绪,她看着远处起起伏伏的海面,声音透出去很远。

“嗯。只要我想着,阿恒就不会消散。我曾经跟他说,如果他真的变成妖,我就和他一起变成妖,陪着他守着他。他笑我开玩笑,可是我哪会说这种俏皮话?只好做给他看,等着他哪一天突然跑来说,原来姐姐真的说话算话,原来姐姐从来不骗他。”

“裴姐姐,你这是何苦?”

“文潇,”裴思婧松开握她的手,去拭她脸上连珠的眼泪,“谁都可以这样劝我,唯你不行。你把自己封锁在回忆里,你已经忘记自己了吗?从昆仑相见,到来大荒的这么多天,你从未露出过一丝笑容。你将自己活成他的样子,是在惩罚谁呢?文潇啊,你醒醒吧……”

可是文潇却直身坐了起来,她目光悠远地投向无尽的海面,声音细若游丝:“裴姐姐,我并不敢多想,想得多了,总怕自己生出些怨来。怨他不守信用,怨他自作主张,不怨的时候,又怕自己念想得太过,他就是怕我这样,才连一个梦也不肯给我。我不能悲伤得太久,他不想的。”

“文潇……”

“我可能就是,有些生病了吧。”文潇抱住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她脸上的眼泪,果真渐渐收住,无悲无喜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懵懂的茫然。

唉,文潇啊……

最深的思念,是忘我。最彻骨的惩罚,是不敢想念。赵远舟啊,你怎舍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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