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川抓着上衣口袋里的抽绳，跟着它的指引在医院里走动。

走到某一处，突然有保安截住陆小川，对他说：“这边是职工食堂，患者吃饭的地方在那边。”

“哦，不好意思了。”陆小川尴尬地抓了抓耳朵，顺着保安指着的方向暂且离开几步。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医院里的安保突然比前几天严格了一些。陆小川的目光四下打量，也不知道无常说给他开的天眼起没起效，他在医院里既没看到毕雷，也没看到其他可疑的鬼。

不过陆小川即便在梦里，也很难分清那些鬼魂与活人的区别，大概就算在人间，鬼在他的眼里和其他活人也没什么特殊的。

陆小川走到患者窗口那边，用余光悄悄瞄着职工食堂的地方。团在他衣兜里的裤绳还在固执地指着那个方向，也就是说毕雷现在就在职工食堂。也不知道他这个鬼进了食堂有什么用，难不成他回到人间之后还会饿肚子需要吃饭？

正在陆小川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陆小川一看来电显示，是他人美心善的莫姐，于是他横划手机，接起了电话：“喂？莫姐。”

“喂，川儿？你现在在医学院附院吗？”

“嗯，我在这儿呢。”

莫娟担忧地说：“川儿，我和你说，你查事情的时候要小心点。我正和我室友在外面吃饭呢，她说附院最近有好几个医生护士都身体出了问题。有心梗脑梗的，有出车祸的，还有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什么的。

“他们医院自己人都在传，说是因为毕雷的事，他们医院进了脏东西。但是上面领导又一直压着，不让他们乱传。我室友这也是跟我出来吃饭才敢跟我说。川儿，你一个人行不行啊？要不我和龚子一块去帮你吧？”

“啊，不用不用。”陆小川一听这些话就知道，这事八成和毕雷脱不开干系。但他也不好把龚建伟和莫娟一块牵扯进来，就宽慰替他担心的莫娟说：“莫姐，你放心，我虽然上面没有人，但我在地底下还是有门路的。我就是给人帮个小忙，不至于给自己搭进去。”

“那你自己小心，有什么招架不住的就赶紧给我和龚建伟打电话。”

“嗯，你俩放心吧。”

陆小川和莫娟又说了两句后，挂断了电话。

职工食堂似乎只有这一个出入口，此时正是近午时分，有不少医生和护士在此往来进出。

陆小川抓着衣兜里的抽绳，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原本一直固执地指着同一个方向的抽绳突然一抖，像是嗅到猎物的狗，在陆小川手心里震颤不已。

陆小川被它的反常弄得有些紧张，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而后果然，在一个肥头大耳的医生身后出现了毕雷的身影！

“！！！”

陆小川差一点就脱口喊出毕雷的名字，不过幸好他及时把话音忍在了舌尖，让快要炸出来的字噎回了肚子里。

这周围都是知道毕雷已经出事的医生护士，要是他真喊出来了毕雷的名字，估计能吓倒一大片！

陆小川不敢出声，快步跟上了毕雷的脚步。

毕雷似乎也是在跟踪他前面的那个酷似猪八戒的医生的，陆小川一路跟着他们两个走到了某层病房。猪八戒医生带着刚吃过饱饭的餍足进到了医生办公室，毕雷也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陆小川却是不敢就这么大剌剌地进到里面有好多医生在聊天的房间。

陆小川目不斜视的继续向前走，正不知道怎么办好的时候，就听办公室里咣当一声，有人惊呼：“齐哥！你怎么了？！！快来人！齐哥突然倒下了！”

医生办公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跑出来找抢救设备，有人跑进去帮忙。

陆小川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慌乱。

毕雷就在此时，一脸漠然地穿过乱哄哄的人群，走了出来。

陆小川无暇顾及医生办公室里发生了什么，挤开身边的人，跟上了毕雷。

病房里的患者和家属都被惊动了，所有人都在往嘈杂的地方看，陆小川压低了声音追在毕雷身后悄声叫他：“毕雷。毕雷，你等一下。”

毕雷漠然地转过脸，看见了陆小川的模样之后，脸上的表情才从僵硬中恢复一点人味儿，他先是有些疑惑地说：“你是小平？”

然后不待陆小川回话，他的神色就彻底变成了惊喜：“好巧啊小平！竟然能在这个地方遇见你！”

陆小川挠了挠脸，又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呃，是挺巧的。不过这里人太多了，我们两个换个地方说话吧”

“好啊好啊。”毕雷十分高兴地说，“不过这里好像也没什么僻静的地方，不如我们两个先去楼下的花园里坐坐。”

“嗯，就听你的。”

陆小川跟在毕雷身边半步的位置，偷偷打量着毕雷。他不知道无常给他的天眼是怎么运作的，反正他现在光是用肉眼看，除了没有影子的这一点之外，看不出毕雷和自己有什么不同。

而且他从刚才起就注意到了，毕雷的右手上确实戴着无常丢失的那只手套。或许是因为这手套也不是人间之物，过路的普通人既看不见毕雷，也看不这只黑手套。

陆小川不太知道该和毕雷说什么，幸好毕雷此刻依旧滔滔不绝着，才没有让气氛变得很尴尬。

“小平，我跟你说，自从咱们两个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再没有和谁聊过天。能在这里遇见你真好。”

“嗯，是啊，真好。”陆小川心不在焉地回应。他回忆着无常之前说过的关于手套的话，发现无常并没有和他说手套戴在毕雷手上之后，他能不能把它抢过来。

陆小川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伸手去碰毕雷的手臂和手，但他指尖从上至下的划过，只是穿过毕雷摸了个空，并不能就此把手套摘下来。

毕雷的右手忽然握成了拳，他略有警惕地问：“小平，你这是做什么？”

陆小川紧张地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拙劣地找理由解释：“噢，我看你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想试一试我能不能摸到你。可惜没摸着，哈哈。”

毕雷无视了陆小川尴尬的干笑，对他的解释也不觉得奇怪。他平静地说：“毕竟我已经死了嘛。别的人看都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小平你能和我像这样聊聊天我就很知足了。”

“你……你已经知道了？”

“嗯。”毕雷脸上露出一点苦涩，“我也是回到了这边才知道的，原来我已经死了。”

毕雷苦涩地笑着：“哈，真好笑啊。我之前总是和室友们抱怨，说着‘要死了’，结果我真就这样了。不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吸取到我这样的前车之鉴，还会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陆小川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也不能跟他讲什么节哀顺变，干脆就不吭声了。

两个人走到一处凉亭内，围着石桌坐下。毕雷说：“小平，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死了。”

陆小川低头抠着手指头，如实答：“嗯，我一直都知道。所有出现在我梦里的人，其实在现实中都不在了。”

“谢谢。”毕雷诚挚地说，“谢谢你知道我已经死了，还肯听我说话。”

陆小川没敢说，自己之前听他吐苦水的时候只觉得心烦，压根就没对他留有什么善意。他感觉毕雷还没到无常所说的厉鬼的程度，于是大着胆子说：“毕雷，既然你已经知道自己不在了，也见过了死后的世界。我想，呃，你是不是也该放下这边的事，去轮回，去过下一世的生活。”

毕雷却坚定地拒绝了他的提议：“还不行，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陆小川不解：“什么事能比再活过来还重要？”

“小平，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毕雷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他们说我是这里的血管出了问题。但我觉得，在那之前，我的心已经先死了。

“你知道吗小平，我想做一个好医生的。我想在付出最大的努力之后，替别人解决病痛，收获别人的笑容的。”

陆小川一脸的茫然。

毕雷的语气突然加重，语速也越来越快，他攥起的拳头磕在石桌边沿，却没有任何声音。

“可现实呢？现实是没有人会对我笑！

“我白天查房收患者写病历做手术，晚上值夜班管病房办出院，不是在医院里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是在实验室里跑数据开组会查文献。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这样做，所有人都服从了这样的规则，说这是对的。

“但我现在死了。我知道。这不对。

“那些吃到了时代红利的人、那些一毕业就包分配的人、那些做实验用不上第三个方法就能发文章的人！他们压根就没把我们当人看！他们坐在上面，吸患者的金钱，吸我们的劳动，他们辱骂我们的尊严，他们把患者当做横陈的猪肉——

“他们该死！！”

陆小川不敢仔细去看毕雷脸上的狰狞，他心跳如擂鼓，恐惧地想要立刻逃跑，又更害怕因为自己的恐惧惹恼毕雷。

陆小川磕磕绊绊地说：“那你……你既然觉得这样的事不对，就再活一世，做能改变这一切的人。”

毕雷却固执在自己的逻辑里不肯听陆小川的说法，他轻蔑地说：“呵，这个系统都已经烂透了，我再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用。”

陆小川背后的冷汗就没停过，他不想与毕雷争论，但他确实也有不同的想法。

陆小川底气不足地说：“毕雷，我不知道你们这行是怎么样的。但我上班工作的这几年，也想过一些东西。

“我在想，为什么人们都说‘多年媳妇熬成婆’？我发现‘遗忘’就像人体里的bug，无论你曾经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最终都会被‘遗忘’淡化。人会好了伤疤忘了疼，忘记自己曾经的痛苦，忽视再次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痛苦。

“我也一直觉得，公司的领导层都是说不通的老登，都是压榨劳动力的吸血鬼。但我也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坐到了那个位置上，我会不会被不再痛苦的幸福冲昏头脑？我会不会被‘遗忘’模糊了过去的痛苦记忆？我真的能保证自己上位之后就能大公无私地去做改变这个公司下级员工工作环境和福利待遇的救世主吗？

“我不是说他们的行为是正当的，不是说因为自己某一天也会变成那样的人就为自己开罪。我只是觉得，世界就是不完美的，所有的东西，所有的人，所有的规则，所有的体系都是不完美的。我们可以察觉到错误，可以努力成为去修正它的人。但我们修正错误的手段不能是错误的。

“你很生气，可你并没有真的改变这些。你只是在对欺负过你的人复仇，你做的事情，只是……在杀人。”

陆小川说完，小心翼翼地抬眼瞄了下毕雷此刻的表情。

毕雷的神情变得更加狰狞，大概是被陆小川一番唠唠叨叨又逻辑混乱地劝解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他猛地站起来，大吼着说：“你凭什么说我！你还活着，还能走在太阳底下！你见到过自己的尸体？见到过你父母求告无门，只能抱在一起哭吗？！！！

“你凭什么！！！”

陆小川不知道无常所说的厉鬼就是毕雷现在这个样子的。他偏执、他愤怒，他掀动了周遭的空气，让陆小川胸闷得快要窒息！

陆小川口袋里的抽绳突然自己跳出来，挡在了陆小川面前。可它终归只是一条棉线绳，在凌乱的风中站都站不住，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陆小川徒劳地抓着自己的领口，张大了嘴试图喘息，却依旧透不过气。

就在这时！四周突然飞出来数条锁链，捆住了毕雷。

一群和无常的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出现，他们执着锁链的另一端，大喝：“罪人毕雷，私用生门，滥杀无辜。罪无可恕，速速受罚！”

陆小川胸口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在喘息中看向那群黑衣人，从中并没找到自己认识的那张熟面孔。

毕雷身上挂着重重锁链，依旧不服，他大吼：“他们是不该死的无辜？？！！那我就是该死的吗！？？凭什么？！！凭什么该死的是我！！！”

毕雷拒绝受降，猛然爆发出一阵气力，掀起的罡风把陆小川猛地推出去，撞在混凝土的柱子上。将陆小川撞晕了过去。

【声明！！个别医师的失职不代表整个行业的失德！！

声明！！个别医师的失职不代表整个行业的失德！！

声明！！个别医师的失职不代表整个行业的失德！！

毕雷是偏激的厉鬼，他的恨意是经过放大的，他对现实的记忆是经过自我认知的扭曲的，不能代表任何正常人的观点！

我见过草菅人命的老畜生，也见过最高尚的前辈医者，但这两种人在医疗行业中都只占很稀少的、些微的部分。

医护群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只是最平凡的，和其他所有人类一样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她/他们也有头疼脑热，也有需要他人治疗的时候。都是为了生计而出来工作的普通人，请不要因为个别人的失德或高尚捆绑整个行业的所有人，更不要用“无私”和“奉献”道德绑架任何人。（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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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