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晨光熹微。
扬州城从元宵夜的狂欢中苏醒,街道上还散落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碎屑,几盏未及收起的残破花灯在晨风中轻轻摇晃,诉说着节庆的余韵。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喧嚣打破。
江都县衙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人潮。
“狗官滚出来!”
“凭什么把那些灾民安置在城西?咱们丢的东西全在他们那儿找着了!”
“今日不给我们个说法,就砸了这破衙门!”
叫骂声,哭喊声,砸门声混杂在一起,震得县衙屋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走,连那悬挂的“江都县衙”匾额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几个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汉子挤在人群最前头,唾沫横飞地煽风点火。
他们身后,是被鼓动起来的城西百姓,男女老少皆有,个个面带激愤,手里高高举着从灾民安置区“搜”出来的鸡鸭、腊肉、甚至几件半旧家具,仿佛握住了天大的理,要将这清晨的寒意都点燃。
县衙前,局势已是一触即发。冰冷的石狮矗立两旁,无言地注视着这场骚乱。青石板路面上,被踩踏的泥雪混在一起,污浊不堪。
魏有之放下手中的粥碗,安抚了自家母亲几句,回屋换好官袍,一边同跟在自己身边的张诚了解着现下的情况,一边挺直脊梁,迈步走出衙门,站在了那冰凉的石阶之上。
晨风吹拂着她官袍的下摆,鸂鶒补子在微光中隐约可见。
抬眸扫过那带头的介个汉子,她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清冽,前者与她目光交汇,瞬间低下了头,身形后撤,想要躲回下方群情激愤的人群。
魏有之心下有了计较,这绝不仅仅是简单的民众纠纷!
一切来的太巧了,就在元宵宴血书风波次日,方式如此激烈,直接围堵衙门,煽动者隐藏其中,目的明确,她甚至能感受到那隐藏在无数张愤怒面孔后面,那一道冰冷而充满恶意的注视。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
她清朗的声音响起,试图穿透这片嘈杂的声浪,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安置灾民,乃是奉朝廷谕令,抚恤灾黎,不得已而为之!城西闲置官地,正可暂解燃眉之急,让流离失所之百姓有一隅安身之所!本官早已明令,安置区内,若有作奸犯科、偷盗抢夺者,定当按律严惩,绝不姑息!然,亦绝不容忍无辜者被构陷!诸位切莫听信一面之词,受人蛊惑,做出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她话语铿锵,目光如电,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出隐藏在人群中的黑手。
“呸!说的比唱的好听!官官相护,谁不知道?”
一个声音在人群中高声叫骂,打断了她的话,魏有之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却只一张张带着激愤的脸。
“有胆量就跟我们去安置区对质!看看是不是人赃并获!你敢吗?!”
声音再次传出,挑逗着周围人的情绪。
“对!去安置区!”
“当官的敢去吗?是不是心虚了?!”
两句从不同方向传出的声音过后,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池塘,浪涛汹涌。
临时被抽调回来的衙役们组成的人墙在疯狂的冲击下摇摇欲坠,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张诚急得满头大汗,凑近魏有之,压低声音,语气充满了担忧:
“令君,情况不对,恐有诈!不如暂避锋芒,待属下调集三班衙役,或向府衙、卫所求援……”
魏有之心念电转,如同风车般快速权衡。
此刻若强行弹压,刀兵相见,正中对方下怀,立刻就能给她扣上“官逼民反”、“镇压良民”的罪名,冲突瞬间升级,后果不堪设想。
若退缩不出,紧闭衙门,便是承认心虚,不仅个人声望扫地,更给了幕后之人进一步攻击诋毁的口实,日后办案将寸步难行。
她必须去!必须亲临现场,尝试控制局面,安抚双方,揭露阴谋!这是**裸的阳谋,她明知危险,却不得不接!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股强烈的不安与寒意,朗声道,声音传遍全场:
“好!本官便随你们去安置区一看究竟!若真有违法乱纪,偷盗抢夺之事,本官定当严惩不贷,给诸位一个交代!但若是有人蓄意诬陷,煽动闹事,制造混乱,也休怪本官王法无情,严惩不贷!”
她必须去,这是她作为父母官的责任,也是眼下破局的唯一机会。她要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清白,稳定人心。
转头交代张诚几句后,魏有之在那群情绪激昂的民众簇拥下,如同被浑浊洪流裹挟的孤舟,被迫朝着城西灾民安置区而去。
被抽调而来的皂房班头拼命想指派机灵的手下突破人群,去知府衙门或卫所寻求援兵,却被混乱的人群有意无意地隔开,冲散,一时间竟不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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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安置区,与魏有之四日前来又有了不同的变化,原本还算有序的安置区,此刻污水在棚户间肆意横流,结成肮脏的冰碴,空气中弥漫着贫穷、疾病、绝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息。
原本那个她亲手施粥的棚子已经不见,许多灾民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地蹲在棚屋门口,或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如同秋风中瑟瑟发抖的落叶。
心中暗叹一声果然,魏有之对袁浩的厌恶更甚。
突然见到县令大人被一大群气势汹汹,手持“赃物”的城西居民围堵而来,安置区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像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般急速蔓延。
“官府要来抓我们了?”
“凭什么冤枉我们偷东西!”
“我们也是没法活了啊!老天爷啊!”
哭喊声、质问声、哀嚎声瞬间响起。
求生的本能和对官府的天然畏惧,让他们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一些尚有一丝气力的灾民,自觉聚集起来,拿起身边能找到的木棍、锄头、甚至是石块,脸上带着豁出去的悲愤,挡在了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的前面,与前来问罪的城西居民形成了紧张的对峙。
双方之间那片空地上,垃圾堆积,寒风卷起尘土,仿佛成了划分生死界限的战场。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只需一点火星,就能彻底引爆,将这里化作人间地狱。
“看!他们还想动手!反了天了!”
“赃物就在这里!铁证如山!看他们怎么抵赖!”
人群中有人将所谓的“失物”狠狠扔到两群人中间的空地上,如同投下了宣战的号角,挑衅着灾民们最后脆弱的神经。
“放你娘的狗屁!那是你们栽赃!”
“欺负我们外乡人没依靠是吧?跟你们拼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这日子早就过够了!”
不知是谁先失去了理智,一块带着冻土的土坷垃带着风声飞出,精准地砸中了一个城西居民的额头,鲜血瞬间淌了下来。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引信,压抑已久的愤怒、恐惧、委屈、绝望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
叫骂声,哭喊声,厮打声,棍棒撞击声,石块落地声,棚屋被推倒的碎裂声……各种声音混成一片,震耳欲聋,直冲云霄!
双方民众如同两股完全失控的、充满毁灭**的洪流,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扭打、撕扯、追逐……场面彻底失控,陷入了疯狂而惨烈的混战!
尘土飞扬,鲜血飞溅,原本就破败的安置区,瞬间沦为了修罗场。
“住手!全都给本官住手!!放下手里的东西!!”
魏有之厉声高喝,声音在狂躁的声浪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如同暴风雨中一只蚊蚋的嗡鸣。
这一瞬她脸色煞白,试图冲入人群中心阻止,但班头和衙役们拼死组成的护卫圈在混乱狂暴的人潮冲击下,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被冲散、淹没、分割。
她身边瞬间空荡,直接被暴露在了混乱的漩涡中心。
就在这极度混乱,人人自顾不暇,拳脚棍棒无眼之际,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满面污垢,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不知怎的被人群冲撞、推搡,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魏有之的脚边。
他瘦小的身体蜷缩着,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发出微弱的呜咽,眼看就要被混乱奔跑的脚步践踏、被挥舞的棍棒误伤。
魏有之心中猛地一紧!
一股源自女性本能的怜惜与作为父母官的责任感,瞬间压倒了对自身处境的危险认知和那强烈的不安。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弯下腰,不顾四周可能飞来的石块和挥舞的棍棒,用自己相对单薄却毅然决然的身体,护住了那个孩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宽大的官袍后背,为他构筑起一个脆弱却坚定的屏障。
“别怕,没事了…别动…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低声安抚着,声音在周遭震天的喧嚣中,异常清晰地、温柔地传入孩子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试图抚平恐惧的力量。
那孩子在她怀中瑟瑟发抖,哭声渐止,抬起了一双黑白分明、却带着一丝与年龄极度不符的麻木、空洞,甚至隐隐有一丝挣扎和痛苦的眼睛,望进了魏有之那双充满关切、怜惜与不容置疑的保护欲的眸子里。
然而,就在魏有之以为暂时为这个弱小的生命撑起了一片安全空间的下一刻!
异变陡生!
被她护在怀中的孩子眼中最后一丝人性的挣扎被彻底的冰冷、麻木与决绝所取代!
他那只一直死死蜷在胸前,看似因极度恐惧而紧握的小手,以一种与其年龄、体型完全不符的迅猛精准与狠辣,猛地从怀中抽出!
一道冰冷刺骨、带着死亡气息的寒光,在漫天尘土和混乱晃动的人影中,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一闪而过!
是一把打磨得异常尖锐、闪着幽蓝寒光的、短短的匕首!
“噗——”
一声极轻微的、利刃刺入血肉的闷响。
声音不大,却仿佛瞬间抽走了周遭所有的声音,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魏有之身体猛地一僵,所有动作、所有思绪、所有感知,在那一刻彻底停滞。
她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腹部左侧。
官袍的青色布料上,正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以肉眼可见速度不断疯狂扩大的湿痕。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正从那个狭小的破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她官袍的前襟,滴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
一股撕裂般的足以让人晕厥的疼痛,如同迟来的海啸,瞬间淹没了她的所有神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喧嚣都化作了遥远的、模糊的嗡鸣。
她愣愣的看着怀中那个孩子,那孩子一击得手,眼中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惊恐或得逞的快意,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与空洞。
他像只被训练来完成杀戮任务的狸猫,猛地挣脱她已然无力的怀抱,身形异常灵活地几个闪缩,便钻入了混乱不堪的人群深处,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双空洞到令人心颤的眼睛,成为魏有之意识模糊前,脑海中定格的、最后无比清晰的画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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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混乱 民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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