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饷变成生辰纲,对江湖人来说一下子从无人敢做,变成了——都有可能。
说起来是“给王公公的礼物”但是在东西进入王振私库之前,其实和他没关系,他也不会为此勃然大怒、调动人力。最终,谁准备的东西,谁自己去找回来。
面对地方守备,江洋大盗可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就大明皇帝给的那点俸禄,但凡能让江洋大盗看上的,那财产来路都正经不到哪里去,有时候丢了还得捏着鼻子当没这件事。
她也佩服这次的事,这位浙江守备大人当真是个人才,居然把生辰纲和军饷一起运,丢了之后含含糊糊上报一个“军船军饷被劫”直接调动整个浙西给他找私人物品。
“孙把总,我们得到的消息是‘军饷被劫’,现在军饷到底安全不安全?”
孙把总挠了挠头:“我真不知道,我们得到的命令就是找一艘船,给了我们一些上面最值钱的宝贝的图样。当时是三艘船出发,一艘运饷,一艘运货,还有一艘是卫兵和粮食。金华江漫堤那一夜,三艘船都冲散了。既然没说找别的船,应该没事。”
楚亭月望向何书安:“打听一下,另外两艘船的动向,各自何时何地重新出现。”
“王实,把金华府叫得上号的江湖势力整理一下,包含镖局、打行、漕运。三年来在浙西活动,上了海捕公文的盗匪信息。”
“这人数有点多啊。而且多为流寇。”
“再加上,水性好,曾在闽地作案,两地都发布过海捕公文。或者……常年流窜各地,并无定所,所到之处均有大案。”
孙把总看看他们:“这就完了?”
苏况笑道:“自然不是。当务之急还是找沉船。喊阿四过来。”
“按照小九的水性,和所用的时间,小的的确想到一个地方。”
阿四说距离丁莼出事的沙洲不太远的地方,有一处深水区,那个区域湖底陡然下陷,水深增加了丈余。那地方足够让一艘中号内河军用运输船彻底消失于水下。
“你们能下到那里么?”
阿四拼命摇头,表示那地方水深有乱流,全村只有两个人敢下到那里,就是黑鱼和九儿。
孙把总一拍大腿:“有地方就好,交给我,我上报大将军,调军中擅长水性的健儿来。”
“阿四,如果只是到那里看看水下是否有沉船,你做得到么?”
阿四笑了:“那行,我还能叫上两个人。但是得找天气好的时候,不能有风浪。”
“你要什么只管说,越快越好。”
阿四想了想:“下水看看不用什么,我们自己准备,就明天吧,明天天气好。”
第二天,晴空万里,水平如镜。
阿四从水中串出,举手高喊:“找到了,找到了——”
他们运气很好,军船没有沉没在最深处,而是在边缘稍微浅一点的地方,一旦找准位置,在船上仔细观看也能看到船只的轮廓。
阿四说,这个位置,等到秋天水少的时候,船自然就能露头。
当天还打捞起来了几个士兵的尸体,让楚亭月和仵作整整一天都耗在验尸房中。
这一次打捞出来的尸体讲述的故事就丰富了,他们身上有明显的斗殴痕迹,伤口痕迹显示都来自军中制式的兵器。
佐证了他们的推测。
士兵中了致幻的毒,加上天灾,慌乱和幻觉的混合最终引发了相互残杀。
船只失去控制,随波逐流,最终沉没在十河荡。
没有摆脱毒物影响的军士们也没有逃生的意识。
船沉,人亡,货物沉积于水下。
毒物的种类,楚亭月表示无能为力,光这种症状就不是常见毒物,翻医术也翻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并非“天仙子”之毒。
在仵作行当里,最怕就是遇到稀奇古怪的毒杀——复合型毒剂别说大明朝,往后几百年,没有指向性纯粹靠毒物筛选都能折磨死化验室。
当天傍晚,孙把总这边真的来了一些擅长水性的士兵,加上重金赏赐,三姓村青壮年又一次总动员,外加县衙差役等,五六十人热热闹闹开始打捞,灯火通明,通宵作业。
楚亭月没有参与加夜班,第三天一早乘船去看进度。
船近十河荡,就见一片白雾笼罩在湖面上。
上是青天朗朗,下是水波荡漾,雾气仿佛被无形的结界笼罩在十河荡上一丈高下的空间里,一丝一缕也不外溢。
雾不厚,轻轻袅袅,如丝如烟,衬着远山含黛,有一种仙境般的飘渺。
送她的那个村民大惊:“怪雾,怎么又起怪雾了。”
楚亭月含笑,心说如诗如画,罕见之景。
“真的……要进去么?”
越是靠近,雾越显得奇妙。
船只停下的地方清清楚楚,一伸手的距离,白雾缠绕。
远看的如诗如画的美在这一刻显得恐怖起来。
楚亭月也产生了犹疑。
白雾之中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救命啊,杀人啦——”
然后是一连串的声音。
“怎么了?”
“没事啊——”
“瞎喊什么呢?”
“啊啊啊,谁在抓我。鳄鱼,鳄鱼来了——”
“哪里有鳄鱼?你们怎么了?”
“你们怎么了,别怕,别怕。”
一连串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恐惧,疑惑,混乱。
一切又被白雾遮挡。
“出事了,快,进去看看。”
那个村民全身颤抖,听了这句话一声尖叫,扑通一下跳进了水里,没一会儿露出头,没了命一样朝着岸边游,等扑腾上岸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一抹脸,对上站在船上一脸懵的楚亭月。
“大人,里面有怪物,不能去,不能去。我,我走了!”
说话间朝着回去的方向飞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生怕雾气追上他。
楚亭月完全愣在船上。
她能怎么办?没了向导,里面纵横的水系她一点办法都没。
转头回去?她也不会撑船啊。
雾气中传来的声响越发让人揪心,之前还在问“你怎么了”的人,下一刻也加入了“救命,怪物”的叫声中。
喊声之中开始交杂了厮打和咒骂的声音。
她收敛心神,高呼道:“朝外撤,朝我这边撤,这里一切安好。”
连着喊了几声,才得到回应。
“雾中有毒,乱套了,都打起来了,我们要和官军们一样了——”
声音来自一个巡捕司的弟兄,凄惨绝望。
她可以想象里面的场景,一部分人依然清醒,却无法控制住“发疯”的人。
当伙伴们开始厮打之时,没有人能够控制船只,分辨方位。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人中毒。
士兵、捕快、村民,数十人危在旦夕。
而她,只能在外面听着,除了打出一个求援的信号外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这里天青水平,平安无事,她却和雾气中的人一起陷入了绝望。
朝阳彻底摆脱了群山的束缚,阳光倾洒在十河荡上。
仿佛收到了一个指令,雾气忽然向着高空弥散,宛如神灵招了一下手,收回了他放下的一团丝绵。
雾气的散去和来时一样迅速。
视野渐渐清晰清晰起来,水草,沙洲,扑腾的水鸟,跃起的鱼,以及一艘向外溃逃的船。
温暖的阳光驱散了浓雾,也让限于幻境的人有了一瞬间的清醒。终于能够看清楚航路,尚未中毒的和中毒不深的开始自救,一艘又一艘的船向着归路行来。
楚亭月挥撸点水,向着十河荡驶去。
这一天早上,连夜作业的军民合计七十人,死亡三人,重伤八人,轻伤二十余人,还有二十余人在撤退之后毒发,陷入幻境迷乱之中。
看到花信,赶来增援的后续人员在苏况的指挥下收拾残局,一番焦头烂额之余,就听王实喊:“巡司呢?谁看到我们楚巡司?”
“早上送巡司过去的人呢?”
有人喊:“在这里,送人的在这里。”
村民瑟瑟发抖,妖雾可怕,我跳水逃了。
有逃出来的人说:“看到过楚巡司,一人一船,进了十河荡。”
苏况脑子里“嗡”的一声,头皮都发麻了。
几天的相处,足够这个年轻文官琢磨出一些东西。比如以女子之身有官阶,比如来自锦衣卫的卫堇鞍前马后殷勤效力。
所有迹象都向他传达一个信息——有后台,大后台,惹不起,要谨慎。
苏况立刻命令:“立刻去找。”
命令下了,四周一片寂静。
典史低声道:“船工们不敢去。”
三姓村胆大的村民都参与了夜间打捞,剩下的远远躲开,畏之如虎。可以想象,哪怕用权力逼迫,十之**会发生之前那个船工的事——一个不注意就跳水跑。
卫堇大怒,喝到:“备船,我自己去。”
十河荡外乱成一团,十河荡内,浓雾散去,晨风清爽,鱼跃鸟飞,波光潋滟。
楚亭月已将放弃了驾船,靠着出色的轻功在沙洲间跳跃行进。
这些军民忽然出事,她不相信是雾气本身的问题。永康这里并不是西南瘴气频发的地方,十河荡也从来没有发生过瘴气导致瘟疫的记录。
剔除自然因素,那就只能是有人下毒,这毒依托雾气传播,很快侵染了所有人。
能做到这件事,下毒之人应该也在十河荡得范围内,雾气帮助他散播毒物,也限制了他后续的行动。
熟悉航路如阿四等人尚且无法在浓雾中驶出十河荡,那么防毒之人也不会例外。
她湿巾遮盖口鼻,在沙洲之间搜寻,一边找一边叹息这处河荡实在是藏人的好地方,放眼过去全是一人高的水生植物。
搜了三个沙洲后,她知道这事没戏,到底还有些不甘,回到船上向着前一天的打捞地驶去。
这一次有了结果,远远就看到一个人影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潜了下去。
惊鸿一瞥间依然能看到此人一身潜水打扮,是精通水下作业的人。
没一会儿又有两个人出来换气,全部都身穿水靠。
楚亭月甩开外套,分水峨眉刺在手,即将跃入水中时又停住了。
她会水,却远远谈不上精通水性,在水下以一对多,实在是找死的行为。
水中又一人钻出头来,这一次他吹响了哨音,三艘小船从岔荡中出来,水中人打出了几个手势。
这个手势楚亭月能看懂——有收获,一起捞。
未等她想好策略,那边船上已经有人发现了她。
一道闪光,一把飞刀如电而至。
楚亭月的反应是,直接往水里一跳。
还未入水,就听连续三声。飞刀只是前奏,船上之人一出手就是三道暗器,绝不给人躲避的余地。
楚亭月心知不好,这些人出手狠毒,冲着不留活口来的。入水之后不敢恋战,拼命向着沙洲方向游,在最近的沙洲上岸,蹲藏在草丛之中。一手峨眉刺,另一手扣着飞镖。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追踪者过来的声音,她躬着身子借着草丛的掩护挪向朝向湖心的那边,没走几步脚下被绊了一下,一低头——一具尸体,仰面朝天,死不瞑目的看着她。
楚亭月用力捂住自己的嘴才总算没有惊呼出声,缓了一会儿才看向尸体。
年轻男子,一身便于入水的打扮,黑面蒙面,身上没有明显伤痕。
蒙面布一拉,她又是一身冷汗。
此人面目扭曲,竟然像是在巨大的惊恐中死去的。
这会她没空仔细研究,全副精力依然放在敌人袭击上,等了好一会都没有动静,另一边已经传来“楚巡司——”的喊声,那边则有浆声,且越来越远。
等她起身眺望,果然那群人已经乘船远去,船上放着几个箱子,一个黑衣人站在船尾,还朝她摆了摆手。
楚亭月:……
好气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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