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都是涵园故人,与曾经的涵园主人有过命的交情。纵然相隔千里,并未相忘于江湖。楚亭月喊他们一声“叔叔”,哪怕之前只见过一次,当她向他们求援时,两人不问原因、不问报酬。
在处州分别的时候,还约过夏日杭州赏荷,她还一直在想该准备一个什么样的礼物以表谢意……
“巡司……”
“没事。”深吸一口气,挽起袖子,她能为这位长辈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他讨回一个公道——大明律法,杀人者死。
“刀伤,刀口很窄,类匕首,长度一尺有余。”
在那里记录的王实眼睛一亮,这不是常见武器,大大减少锁定凶手的难度。
“死亡八到九个时辰,死前经过激烈打斗——他的兵刃呢?”
“兵刃,这人用什么兵器?刀?”
“峨眉刺,分水峨眉刺。”
“水里的高手?”
“四海双蟒,余冲。”
王实手上的笔啪嗒一下掉了下来。
“口中……有东西。”
从余冲口中夹出来一块布,严格说是一块裱过的画布,硬生生被撕下来了一角,撕下来的部分有几行字和印信,可惜的是印信也不完整,楚亭月大概看了一下认不出个究竟。
从听到“四海双蟒”这个名号,王实对这桩客栈血案已经有了想法,但是看看自己上司铁青的脸,他选择保持安静。
“各处保持原状,所有人到大堂休息,安排警戒。这里归金华府管辖了吧?”
这一行人和那几个吓得半死的商人一起在大堂将就一夜,虽然谁也没有睡意。
商人瑟瑟发抖的抱怨说金华府富裕,这条路上劫匪都没有,怎么冒出来那么大的案子,也不知道盗匪跑了没有,再杀一个回马枪可如何是好?
和他们认识的人安慰了一句:“没事,有我们在呢。真敢再来,正好抓个现行。”
“官爷,你看看这些人……死了和活着一样。这杀人的本事,就不像人能做到的。”
那衙役听了也打了个寒噤,想想自己那点功夫,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此人用的是毒,毒应该下在食物中。”
“无影无形?瞬间死人?”商人并没有被安慰到。
楚亭月正好走过来,听到这句话嗤笑了一声:“话本看多了吧?哪有能让所有人在同一时间瞬间死亡的毒药。”
“可是这些人,看看他们的样子,不就是做事做到一半,忽然死了。”
“并不是。他们死亡时间有前后,而且在死前都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们是在死后被人摆成这个样子的。”
说着走到账台前,将那伏在案上的小二的上半身拉起,烛光靠近一照。
三个商人都惊叫起来。
这小二绝不是平静的趴着在睡梦中死去,他双手抓着咽喉,面目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
“所有人都是死后被摆成了‘正常’的样子。死者的房间也被简单整理过,去掉了他们挣扎,呕吐,翻滚的痕迹。”
“这是图什么?”
作为刑捕司的捕快,王实当然也早就看出来了,他就是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毛病。杀完人拖地板擦桌子,把人摆的和睡着了似的。是家务狂热爱好,还是生怕吓坏了后来的人?
楚亭月冷冷道:“不知道。”顿了一下,望向苏茗,神色稍和:“苏先生,能看看这是什么么?”
苏茗在灯下细看,来回看了几次,神色不断变化。
“苏先生,能认出来?”
“不敢确认。”
“不敢?”
“这部分像是从一个名画上撕下来的,但是……此画在前朝就已经失散,从未有重现民间的传闻。”
“先生直说吧。”
“王右丞《辋山图》。”
楚亭月倒吸一口冷气。苏茗对自己的结论充满怀疑,她反而一下子就相信了。
王维的《辋山图》这才是有资格拿来买封妻荫子大前程的“生辰纲”。
她也终于理解了,为何浙江守备不惜谎报军情也要找回这批生辰纲。
“就这么一点点文字和印章,先生怎么看出来的?”
苏茗望向她:“纯属凑巧,我家收藏了《辋山图》的一个元人摹本,小生非常喜欢,时时观赏,上面一线一划都铭刻在心。楚巡司若是感兴趣,可来寒舍一观。”
不知为什么,这么一句话却让楚亭月脸上微微飞红。
苏茗平静的补了一句:“我家便在金华府,上有高堂,下面还有两个妹妹。我的大妹与巡司年纪相当,她素来向往花木兰、平阳昭公主这样的人物,若能见到巡司,应该会非常高兴。”
楚亭月轻笑道:“好。”
“寒舍在金华府清河里东头。不知巡司会下榻何处?”
“金华府衙或者客栈。”
“小生会派人去金华府衙送帖子。”
她本想说“倒也不必那么客气,我未必有空”,就听苏茗含笑道:“我当在三日之内制成药物,届时请巡司一观。”
“劳烦先生了,到不知面对这蛊物可有预防之法?”
“这只是最初级的蛊毒,按巡司的武艺,并不会着道。若是要防范……小生身边确实有一样东西,届时一并送与巡司。”
郊外,暗星夜,风声呼啸,尸横室内,依然烛下对话,从容低语。
金华府。
浙西重镇,水陆要冲。
重要的地理位置和多年经营,金华府府城,城高池深,居民数十万,城内寺庙楼台林立,尽显两浙繁华。
清河里,苏家,金华名门。
自大明建立之后,苏家四代进士,出过一品高官。直到上一代,科举之门仿佛忽然离他们远去,苏家两兄弟,奋斗二十年都没能考上举人。
到了苏茗,见过他的人都说文曲星要回归苏家了。苏茗自幼聪慧,启蒙之后过目不忘,凡事举一反三,是那种能把老师问到哑口无言的天才型人物。
果然,苏茗十三岁参加县试不但考上了,还考了个第一名。
就在整个金华府都在等待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之时,苏茗的祖父、父亲先后去世,他在家守孝,错过了两轮科举,然后就……不考了。
不但不考了,服孝结束,苏茗立刻开始了远游,此后三次远行,累计四年时间。不出行的时候,就呼朋唤友,吟诗作对写文章,诗文在金华府颇有盛名。
他依然是一个标准的读书人,除了无心功名。
现在,城中人提到二十三岁的苏茗,再也不是——那个神童少年,而是“苏家那个奇怪的不求功名,老不成亲的公子哥”。
苏茗此次离家半个多月,一踏进家门就得到了热情的迎接,一个少女喊着“阿兄”跑了过来。
少女十四五岁,眉目娇俏,行动利落显然没有缠过足,神色之中是被娇养才有的从容和天真。
“阿兄总算回来了,这次是去哪里玩了啊,有没有带礼物?”
“去见你况哥哥了,陪着他爬山涉水,哪有礼物。”
少女眼睛一转:“真的么?难道不是‘不知何处章台系马,柳巷流连’?”
苏茗脸色一沉:“小姑娘家家的,谁教你说这种话?”
苏画撇了撇嘴:“四表兄在阿娘面前说的。”
苏茗哼了一下。
“阿兄,我就不明白,四表兄老趁着你不在到阿娘面前说你坏话是图的什么?他又不姓苏,就算阿兄你再纨绔,苏家也不会让他做主啊。”
苏茗白了她一眼:“都说了,小姑娘别老琢磨这种无聊事。你若是太闲了,可以多读两本书。”说罢,不再理这个大妹妹,转头和管家说起话来。
苏画听了几句眼珠又是一转,提起裙子朝着后宅跑去。
“阿娘,阿娘——阿兄回来了。”
苏茗的母亲胡氏,同样是金华府人,少时是典型的官家小姐,成婚后是模范的富家主妇。听女儿喊叫,她从针线活中抬了下眼:“回来就回来了呗,大惊小怪的。”
“阿兄他要请一个姑娘来做客,刚才吩咐管家准备,吩咐得可仔细呢!”
胡氏终于放下绣布:“当真?”
“对呀,我是不是要有嫂嫂了?不知道是哪家名门闺秀?”
胡氏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淡了:“出趟门能带回来的哪会是闺秀……算了吧,你这个阿兄我也不指望他娶名门闺秀,他别给我弄回来一个青楼花魁就行了。”
苏画咋舌道:“不至于吧……阿娘你别听四表哥胡说八道。阿兄那么端正一个人……”
胡氏叹了口气,心说有些事你个小姑娘不会懂,抬头望着逆光走过来的儿子缓缓道:“你这个阿兄,自你阿爹去了后,谁也管不了。”
苏画心想阿爹在的时候也管不了,能管的上他阿兄的只有祖父和阿兄的授业先生。
苏茗当然听到母亲的那句话,笑吟吟进来行礼请安。
母子俩闲聊几句,苏画听得不耐烦,趁着一个空插话道:“阿娘,阿兄回来了,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和姑姑他们去双龙寺玩了?”
“要去双龙寺?哪些人?”
苏画说了一串名字,都是姨妈家的女眷。
“不准去。”
“为什么呀——”
胡氏也有些奇怪:“你姨母家中一向有规矩,二姐跟着去上香赏景也没什么。”
“儿子等下也会写信给姨母,这些日子最好都别离开金华府。金华府外出了恶匪,残忍至极,在他们落网之前,谨慎出城。”
苏画瞪大眼睛:“哪来的事啊,阿兄你从哪里听来的?”
“不是听来的,是我亲眼所见。 ”
苏画还是不死心:“那——阿兄你和我们一起去呢?”
苏茗笑了:“江湖悍匪,我去能顶什么用?行了,接下来三天我要专心制药,你和小妹都来帮忙。你去让人把我制药的房子收拾好,炉子烧起来。”
指示走苏画,苏茗才把城外客栈的惨剧和母亲说了,胡氏听得脸都白了,连声让他速速告知姨母一家。安排妥当了,又问:“你要制药做什么?”
“帮况兄长的忙。阿娘,我这次真的是去永康县见况兄长了,没有什么章台系马、柳巷流连!”又把三姓村的事情说了一遍,胡氏拍拍胸口,连念了几声佛:“怎得如此不太平。你也别怪阿娘多想,你出去这些天,送来的帖子可不少——没几个正经的!”
苏茗但笑不语。
“阿茗,你不肯入仕也就罢了,可也别总往外跑了,永康那种听起来就吓人的事,你一个布衣……要不,你先把婚成了?画儿快要十五了,你这做哥哥的不务正业,说出去耽误妹子找婆家。”
苏茗笑出声来:“阿娘,儿子怎么也用不上‘不务正业’四个字吧?您儿子我在金华府,走到哪里都能得别人一声‘苏先生’。”
胡氏白了儿子一眼,没找到反驳的理由。
苏家祖上拿出数十亩田地捐助建立了一所书院,经过四十年发展,已成金华读书人的骄傲,金华城一半俊彦曾经在此读书。从金华城走出去的一品大员,也曾在这所书院度过求学生涯。
仅此一项,就足够苏茗游走在金华府官宦之间。
“再说了,若是为了这点事就看轻我苏家,这门亲事不结也罢。我苏家捧在手上长大女孩儿不是送去不识人的人家受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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