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捕头一出来,健步如飞得走了,目光都不带四下扫一下,好像生怕被刑捕司的人喊住,问他要“线索”。
路英几个紧跟着出来,忍不住叹了口气。
杨和摇摇头:“轩老头这事干的,何必呢?老胡是有真本事的,已经费了那么大功夫,就该让他立功。”
路英到浙江半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头查案,单看他手头带的人的数量和素质,就知道他和按察司总捕头的关系好不到哪里去。可再怎么说,他也是按察司的人,只能笑笑:“臬堂大人自有考量,兴许前面还有更重要的事安排给赵捕头。”
杨和已经出完气了,马上转换话题:“楚巡司,后续有什么想法?”
楚亭月还没开口,就见一个衙役跑过来:“楚巡司,苏家送了帖子来。”
楚亭月一笑:“我先去苏家看一下解药的进度。”
这边楚亭月有城中名门邀请,杨和路英等人结伴回府衙找饭吃,另一边赵捕头气冲冲上了绘虹楼。
但凡天气好,绘虹楼遇到饭点总是人满为患。
这一年是乡试年,金华府已经开始聚集考生。家境良好的自不会错过这个结交朋友的机会,呼朋唤友在绘虹楼请一顿客,保不定就能在将来入仕后多一个“同年好友”。
这么个风雅地方,赵捕头一身军服沉着脸匆匆上楼就显得分外醒目。掌柜的看到,慌忙过来引着他进了一处包厢。
等了片刻,此间主人走了进来。
绘虹楼主人,王实打听过,是金华城中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情报大王,高级掮客。这么个身份的人赵捕头能轻松见到,对坐喝酒,是因为两人年轻时候有一段缘分。
当时这绘虹楼主人还是杭州城中的小混混,受过赵捕头的恩,后来他发迹了便经常给赵捕头免费送点情报。赵捕头能屡次抓住海捕公文上的匪徒,这绘虹楼主人起码能占四成功。
赵捕头有了官身后轻易不再上一线,绘虹楼主人生意也越做越大,两人已有两年没怎么往来。这次赵捕头刚到金华城,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续缘分,对方就找上了门,还直接送了他一个天大情报——劫夺生辰纲的主谋是秦淮帮浙江话事人秋江。
赵捕头开始没信,这礼太大,他和绘虹楼主人剩余的这点交情不足以换来这种规格的无偿服务。
绘虹楼主人坦然说这放出这个消息才是他接的生意。
“给消息的人和这位秋公子有些私仇。我寻思着,既然要给出去,便宜了别人不如成全大哥你。更何况,你现在跟着的这个轩大人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主,比金华府好用多了。”
“大哥不用担心,我做这行生意当然不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委托人给的东西靠谱。”
这就是后来他呈现给轩輗的那封匿名举报信。
“大哥怎么闷闷不乐?”
“不提了,兄弟你给了个如此要紧的情报,轩大人却毫无动作。而且,还要让我将这些信息都转给刑捕司的人。实在是……辜负了兄弟你的一片心意。”
绘虹楼主人脸色一沉:“转给刑捕司,不行!”
“兄弟误会了,你这条线大哥自不会……”
“不……提供消息的那个客人说过,他的情报不能给刑捕司,因为刑捕司的巡司和他的仇家有私。”
赵捕头脱口道:“哪个?”
绘虹楼主人笑了笑:“那就不知道了。”
赵捕头自己想了起来,杨和那书生先排除,他一股子酸气压根没有江湖上的朋友。其他的捕快小旗不够资格。
难道是……徐沐平?
他一拍手,自觉找到了真相。
赵捕头过来还是想再碰碰运气,对方能不能一口气把掌握的证据都拿出来,让他在离开金华府前把这案子结了。
抓捕秋江归案这个念头一直没消,一般人听了,只会畏惧,江湖顶级大佬,背靠一个在江南呼风唤雨的庞大组织中,想要掐死他们难如登天,而一旦掐不死,呵呵。
赵捕头的想法不同,极端风险就是极端利益,他能从皂吏走到今天靠的就是敢冒险,敢拼命。
绘虹楼主人笑着摇摇头:“其实,兄台能脱身也是好事。小弟这段时间又深入调查了一下,这事没那么简单。”
赵捕头一惊:“消息是假的?”
“假倒是不假。就是目的半真半假。”
“怎么说?”
“所谓的有仇……这个仇并不是秋江。或者说,这个因为和秋江有仇来找上我的人只是九连环的第一环罢了。”
这话说的弯弯绕绕,赵捕头虽说是个皂吏出身,比不得那些两榜进士那样懂得官场故事,但也是在浙江顶级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人,略一思索就猜到了不少。
秋江如果是第一环,第二环就是秦淮帮,第三环……当然就是顶级的朝堂争斗了。
敢于拿秦淮帮来撬动争斗,这场官场较量的主角直往一品大员上靠。
赵捕头开始打退堂鼓了。
倒不是怕,这档次太高,高的他都摸不着,压根产生不了“怕”的念头。他只是觉得自己作为万丈高楼的垫脚石,就算豁出去,也得不到多少回报。
“胡大哥,你如果不甘心,我这里还有一桩生意,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是什么江洋大盗的落脚点么?行啊,到时候赏金算你的,大哥一分都不抽。”这是他们之间最频繁的合作模式,一个要名,一个要钱。
“这件事说起来和上一件其实是关联着的。我那个委托人手头还有不少好东西,但是,他要真正顶得住干系的人亲自去见他。”
“你的意思是……让我劝说轩大人?”
“没错。就是这么一来,后续的功劳和兄台干系不大了。”
赵捕头眼珠子转了几圈:“你再说详细点……”
赵捕头在绘虹楼上盘点自己的富贵际遇,楚亭月走进了清河坊苏家。
苏画躲在柱子后面远远看,和自己的贴身丫头嘀咕:“不是说来客是个姑娘么,怎么看着是个年轻公子。”
公务在身的时候,楚亭月大部分时间都男子打扮,当下穿的也是刑捕司官员的常服,未戴冠,而是银簪束发,加之身材高挑,举止飒爽,不细看就是一个俊俏出众的年轻公子。
苏茗回到家里不过一天一夜,制药进度已经非常显著。他家三代研究医术,自己就开了药房,只不过苏茗自己并不坐堂,另请了大夫撑门面。他敢说三天完成,正因为制药这件事,他们要人力有人力,要材料有材料。
“早上配了些方剂,已经着人送去永康县。”
制药丸需要时间,他和坐堂大夫商量后配了方剂,连着一个熬药的童子一并送去永康。一是救救急,二来也是看看这方子是不是真的有效。
“先生真是仁心仁术。”
“巡司客气。其实小生拿到这个方子后一直没有使用的机会……哈哈哈。”
他家请的坐堂大夫也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驱蛊的方子,根据所用的药材,他推断不仅能驱蛊,对当地常见的一些疫病可能也有效。楚亭月来的时候,宾主二人正讨论的热火朝天。
“接下来就麻烦先生了。”
大夫含笑:“东主客气了,东主才是真忙。”
说话间苏家下人已经送了两次拜帖,楚亭月笑道:“苏先生交游甚广。”
“哪里哪里,这是……来要钱的。”
楚亭月:……这是不小心问了让人尴尬的话?
“太湖决堤,各县筹备赈灾钱粮,金华府来找我等要钱了。”
楚亭月扑哧一下,她的确听金华府和轩輗说要请城中士绅、商贾让他们捐钱,再看看苏家庭院气派——确实有刮一点的余地。
“自然了,生民遭难,我辈读书人应当竭尽所能,金钱本身外物,刚才只是一句玩笑,巡司莫怪。”
“对了,在十河荡与城外客栈杀人的凶徒可有眉目?”
楚亭月含笑不语。
“有如此凶徒在,我等接下来捐赠的钱粮不知道能不能安稳运到灾民手中。”
这个理由很充足,掏钱赈济灾民是读书人本分,落到盗贼手中那就是助纣为虐,明天就要掏钱的人有资格关心一下官府保护银钱的能力。
“军饷在邻县搁浅数日安然无恙,这次金华府筹集的赈灾钱粮应该也不会受威胁。这伙人是明白什么人他们惹不起。”
苏茗停步,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又四平八稳的走起来。
楚亭月脸上微微发烫,她明白这个年轻书生的意思——如此态度,枉吃了百姓供养。
楚亭月本就是来看一眼制药进度,见苏茗尽心竭力,安排的井井有条,也就准备告辞了。苏茗知道按察使在这里,金华府官员们都一改往日怠惰样子,明白她也没什么自由支配时间的能力,并不做挽留,只让书童拿来一个盒子。
“这是我在云贵游历时候,一个当地大巫送的,据说佩之能防大部分蛊虫侵扰。我一介书生用不着,巡司时常初入险境,留着此物更有价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先生。”她接了盒子嫣然道:“好精致的盒子。”
苏茗一笑:“这是从舍妹那里拿来的,原是她放胭脂螺黛所用。”
苏茗送她出去,两人说着话往外走,就看到一人匆匆走进来,远远看到苏茗便喊:“苏兄,不好了,说好的粮食出事了!”
喊完才发现不对,停步行了个礼,讪讪笑道:“原来还有客人,失礼了。”
“幸会。苏先生既然有事便留步吧。”
“也罢,改日小生再下个正式帖子,巡司务必赏光。”
“若在金华,自当前来。”
楚亭月径自离去,来找他的客人瞪大了眼睛,待到见人走远了才道:“这……这是个姑娘?”
“这是正经官员,说话客气点。”
那人继续眨巴眨巴眼睛:“不对啊苏兄,昨天你到金谷园都匆匆离去……”
“你找我是为了说这种闲话?”
他看苏茗的表情,对自己的猜测已经有了八分把握,又想到苏茗说那女子是“正经官员”,既不是乐籍姑娘,那就是做婚姻之想,顿时住口,咳嗽一声道:“今早那粮商和我说,刚出发的一艘船遇劫了。我和你说,这种鬼话我才不信,那么多粮食,他们肯定得请保镖,金华江一向太平,哪能被劫。我看,这就是要坐地起价!”
“未必,金华江上的确出了劫匪。”他把永康的事简单说了一下,抹去不留活口之类血腥的细节,也已经把对方吓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长出一口气:“老天爷啊,什么时候世道那么不太平了。”
“浙江大水,金华江漫堤,各地遭灾情况还不明确……后续只有更不太平。”
“这么说,那些米真的可能没了?那怎么办?重新买?现在粮食的价格一天天见涨。”
“先别急,我们先好好想想。”
苏茗分析说这是一整船粮食,不是金银珠宝,体积大,没那么容易搬走也没那么容易变现。那粮商是收了我们钱的,要么给粮要么给钱,只要不是监守自盗,他比我们更着急找回来。
“这样吧,我们一共定了五船粮食,你们先把后面几船敲定,和那米商说,第一船不能按时交货我们可以不计较,第二船我们先付一半钱,让他按照约定起运。
“对,对方可能会以水匪不安全为理由,和他说,只要准备粮食,运输的船我们来解决。”
那人连连点头答应,听了最后一句愣了一下:“我们,我们这么搞定?”
“我去找秦淮帮,请他们承运。”
那人嘶的一声:“太贵了吧……”
“我有些门路,多出来的运费我这里贴补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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