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跟着楚亭月进入秦淮帮分舵的是赵捕头的一个亲信下属。
赵捕头要是真愿意来干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压根就不会在上司面前说那么多话。
秦淮帮素来以“与官府合作的良民”形象存在,拿着按察司腰牌随时都能进分舵。至于开库房看账本,笑死,轩輗自己来都别想。
接待他们的是金华分舵负责人和薛先生,问起秋江,两人也不隐瞒——秋公子有要事,暂时不方便接待客人。
他们能说什么?最高品级只有九品的两个捕快上门,对方能出两个大佬招呼,已经是给足了面子。想见话事人?行啊,先和我们说说什么事,。有必要我们去请,没必要……话事人忙的很。
赵捕头那个亲信从进了秦淮帮大门就一言不发,面无表情,一手按刀,始终走在楚亭月身后半步。待到宾主坐下,此人也往楚亭月身后一站,就是一副——我就是跟着来的,找事的是她,别问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应该问话的那个装死到底,剩下那个再不愿意也得找话说,毕竟他们跑来肯定不是逛景点。楚亭月开门见山,最近金华府发生了很恶劣的案件,秦淮帮是此地大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所以过来求助。
“目前有两件东西已流出,一个是‘六畜戏’,一个是‘辋川图’,不知道各位弟兄可有相关信息。”
对方表示,我们当然知道这件事了,水上的事我们熟悉,如果官府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吩咐。当着她的面传令下去,若是发现这两件东西,马上上报。
楚亭月回头看了一眼刑捕司那个捕快,看他继续装随从,笑了笑:“那就叨扰了。请代向秋公子问好。”
薛先生一笑:“既然来了,用过午饭再走。”
换了平常,她肯定婉拒,这会是来套话的,当然是有机会多聊几句总是好的。
薛先生安排的是家常小席,只有他们两个,按察司那哥们喜欢装随从,就被带去随从该去的地方,由同等级别的人招呼了。
“楚姑娘,数年前我曾见过你一次。”
楚亭月眨眨眼睛。
“哈哈哈,那时候你还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应该是未满八岁,你师父带着你过应天府的时候的事情。”
她记得这件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顶级江湖帮派的排场。
秦淮帮在举行一个漕运的仪式,请她师父去观礼。
长江之上百舸争流,岸边鼓声震天。
上百劲装的江湖儿女,队列整齐,气势恢宏,这样的场景她后来她只在军队训练的时候见到过。
“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儿,时间真是快啊。我们当时还以为你是将来的涵园主人,没想到……”
楚亭月不想和这个没在她记忆力留下清晰印象的人讨论她的人生选择,只是客气的笑了笑。
“你突然登门,应该不只是这么点事吧?”
“我们得到消息,有赃物出现在这里。”
从他们登门的那一刻起,别管对方什么反应,都已经打草惊蛇。她不知道赵捕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想随着他的指挥棒起舞。
果然,薛先生一点都不吃惊。
“‘辋川图’是不错,可还没到能让秦淮帮心动的地步。要不要进库房看看?多年不见,楚姑娘看上什么就当是我的见面礼。”
“先生客气了。无功不受禄,亭月心领了。”
薛先生一直在观察她,楚亭月虽然一直没有想起“曾经见过”这回事,却想起来此人的身份。
他是秦邯阳的启蒙恩师,也是他的头号智囊。
刑捕司领司对他的评价是——完全不像江湖人的顶尖高手。
当时,领司正是拿此人来教育她行走江湖不能光看外表,有些人看着斯斯文文,体态销售,谈吐文雅,天气一冷还时不时咳嗽几声,仿佛是“文弱秀才”四个字的化身,实际上能一个人挑翻一处水匪据点。
能得到这么“亲切”的评价,也说明薛先生和刑捕司的领司有些私交。
“你师父有一点做的一直很好……我说的是你另外一个师父。”
“我义父?”
“不涉江湖事,这是他统领刑捕司以来的规矩。”
“先生是说金华的这几桩案子?”
薛先生笑了下。
不涉江湖事不仅是刑捕司的规矩,也是各级地方衙门默认的规矩。江湖仇杀,帮派械斗,别管有多惨,事主都不会求助官府,同样的,官府也绝不主动过问。
“薛先生,金华城外有一个客栈一共十四人被杀,其中只有一个江湖人。三名女子受尽凌辱后被杀,他们中两人是回娘家的富户娘子和随侍丫头,还有一个是客栈老板的女儿,她只有十三岁,她们不是江湖人。
“永康十河荡,八名军民死于大雾中的毒药,还有几十人等着解药。他们都不是江湖人。客栈老板一家死绝了,但是那富户娘子的丈夫和公婆一大早在金华县门口扑地大哭,求官府给他们一个公道。客栈内还有一个赶考的书生,人生的最后一刻还在写天地正气的文章,他也不是江湖人。”
当她在十河荡看到六畜戏的那一刻,的确是不想再过问此事。
贪官奸臣生辰纲,江湖好汉劫富济贫,千百年来都是脍炙人口的故事。
至于那些官兵——被长官打发去押运生辰纲,只能算他们倒霉。
直到她在金华城外看到死不瞑目的十三岁少女,看到她的遍体鳞伤,和纵然死亡也没带走的满脸恐惧和绝望。
她对自己说——我要还你们一个公道。
“贤侄女”薛先生含笑道:“托个大,喊你一声贤侄女可以吧?”
“家师故交,自当如此。”
“好,那么我这个当世叔的送你一个见面礼。客栈里的惨案,是银娘子做的。银娘子,是个男人。”
楚亭月:……
“他容貌阴柔,作案之时穿女装,就连声音都宛若好女,但是,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非常少。”
楚亭月还是一脸震惊,无法立刻相信。
作为顶级大盗,尽管作案区域远在岭南,刑捕司依然有一些她的案卷,楚亭月翻阅过,其中有少量的幸存者给的口供都是——艳美娘子。
“消息绝对正确,千万记住,银娘子是个男人,虽说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好做女子打扮,但不代表他不会恢复男装。”
楚亭月点点头,她还想到一个可能——如果消息可靠,银娘子也许只在犯案的时候才做女子打扮。
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在岭南连续作案,官府和刑捕司却抓不到一点痕迹,连个靠谱的怀疑对象都没有。
“枕石园有一批可疑人出没。”
“阮员外的别院?”
薛先生轻轻拍了两下手,作为对这个少女敬业的赞扬。
“分舵有弟兄是那边人,前两天村民与这些人起了冲突。”
言下之意,双方闹了矛盾,大打出手,看样子村民这边吃了亏,按照习惯,自然是喊有能耐的子弟——在秦淮帮的这位,回去助拳。
“这件事是阮员外出来摆平的,说是他的几个亲戚,从北方来,脾气烈,不懂规矩。然而,他们分明是岭南口音。”
阮员外是从河南移居金华府的,祖上做生意,也不知道为什么搬迁到江南,来了之后买田置宅,很快成了城中数一数二的大户。此后又与官宦联姻,自家子孙也有进入仕途的,钱权皆在,是知府见了都要拱拱手称兄道弟的人家。
“多谢世叔。”
薛先生笑笑:“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耽误吃饭。若是遇到事情,可以到旁边村子躲躲,和他们说是赵五郎的弟兄就行了。”
“金刀赵五郎?”薛先生说的那么随意,她还以为是一个普通帮众,结果是金华分舵的二当家。
难怪阮员外这样的身份都要亲自出来息事宁人。
金刀赵五郎还有一个外号“拼命五郎”,见谁都敢砍,靠着不要命的精神好几次以弱胜强,在金华分舵,就是头号打手的身份。日常与人“谈判”,若是赵五郎捏着他的大金刀往那边一站,就是——没得谈的意思。
“亭月记住了。”
“改日到应天府记得来看看世叔。说起来,我们帮主你小时候也是见过的,不知道现在还能认得么?”
秦淮帮之行在一顿热腾腾的午饭和轻松的话家常中结束。
离开分舵的时候,她才见到了按察司那哥们,对方神色平静,看样子同样被招待的不错。
“我要去枕石园看看,你怎么说?”
枕石园在京华城外五里,两人策马而行,转一圈足够赶上回城。
园子背山而建,引山水入园,故得此名。
水又绕园一周,宛若护城河,只有一座桥能够通过。园中有假山,远远就能看到山顶的亭子,大有文人邀月听风的优雅,当然了,居高临下也能观察方圆数里的动静。
楚亭月来的时候一直在考虑怎么潜入侦察,跑到这里一看,根本不用潜入,大大方方进去就行了。
枕石园大门洞开,门上扎彩,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
距离庄子老远,在田间地头问路的时候,对方一抬头嘿嘿笑着:“江湖好汉,是来吃席的吧?这条路往前,不到两里地,张灯结彩那地方就是。”
“啥,不知道……没事,路过就是缘分,想找个地方打个尖过个夜就去呗,阮员外五十大寿,大家一起沾个喜气。”
庄子主人,阮员外五十大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寿宴放到别院来举办,开三天流水席,任何人道一句喜都能吃一顿好的。若是提着礼品登门,主人看着顺眼,还能混几天住宿,保不住走的时候主人还给点路费。
这种好事主要供两类人享受——江湖人和读书人。
读书人主要是赶考的书生,会凑这个热闹的多半都不太富裕,主人家花点小钱结个善缘,保不定官场多一条路。
江湖人也是差不多的道理,阮员外偌大家业有人垂涎自然就要有人保护,堂而皇之登门要点保护费总比三更半夜来灭门强多了吧。
自然了,敢于为后者敞开门,也说明这阮家庄自有应付不识相的江湖人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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