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水园之案,匪首“尹爷”亲口承认自己劫持了苏茗等人购买来用于赈灾的一船粮食,劫持手法干净利落,和生辰纲一案非常相似。
两条线索在这里终于交会。
很快又有其他村子的人给出了这些人的下落。
中午时分,看到他们翻过前面的山岭,朝着东北方向去了。
当地乡民告知,顺着这个方向有几条古道,下去就是某某县。
那里正是从金华沿陆路前往杭州的必经之地。
前一天,轩輗三人去追赶大部队,走的也是这一条路。
“差了一天……不一定能赶上吧?”
楚亭月来回踱步,最终喊过来一个差役对他说:“转告张千户,我追查的这批盗匪向着某地而去,我带刑捕司弟兄去追踪了。”
即便在从张思仁这里明确得知轩輗已经成为锦衣卫调查的“谋逆案”目标,她依然决定前去援救。
她把自己的决定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是阻拦还是加入劫杀,留待这位副千户自行决定。
金华城前往杭州的官道上,钦差大队不紧不缓得行进着。
士兵、衙役、辅佐官员,簇拥着臬台的官轿。
有开道,有锣鼓,热热闹闹,气势不凡,但是队伍中的几个核心人员,比如经历路英,副千户蒋知恩都知道轿子里面压根没有浙江臬台。
他们离开金华城已经是第三天,走出去不到百里,根据轩輗之前的嘱咐,缓行慢走,等他快则三日,慢则五日的归队。
遇到一个喜欢微服出访的上司,属官和负责安全的军官们每一天都在煎熬,蒋知恩一天要重复几次“大人到底到哪里了,是不是该派两队人去找找?”
蒋知恩尚且如此,从楚亭月那边听到了更多“噩耗”的路英更是度日如年,他已经下定决心,五日期满若是轩輗还没出现,就不管保密的事情,直接把能派的人都派出去找。
轩輗微服私访的这几天,一系列的消息从杭州经驿站五百里加急送到了金华府。
太湖水灾情况非常严重,新一轮的降水又出现了,地方积水无法退去,湖、嘉地区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各地米价飙升,大规模流民潮已经出现。这个浙江米粮仓库面临饥荒的挑战。
朝廷下令地方开仓放粮,并令江南省和南直隶筹粮转运,从京城派出户部官员负责放粮赈灾。
至于浙江方面的赈灾大任,按理说应该交给布政司,偏偏一道圣旨把这个活派给了浙江第二号人物,按察使轩輗。
赈灾救民,历朝历代都是要紧事,有些官员能活万民,留千古佳话,还有些则能一次给自己赚下三代都挥霍不尽的家产。而受灾的百姓到底是平安渡劫,早归故土,还是饿殍满地人相食,就看他们遇到的是哪一种官吏了。
如果轩輗不能顺利到达,或者在此之前就摊上了大事,代替他担当众人的毫无疑问就将是布政使这个浙江官场第一号人物。
这队人马在午后的阳光下行走在山路上的时候,另一处山路上,楚亭月等人正和一队汉子“擦肩而过”。
具有语言天赋,打扮成上山砍柴的农夫模样的王实快步走入一处林子里。
“发现他们了,在前面两里的地方,依然朝着出山的方向走,一共十四人,警惕性很高。”
楚亭月叹了口气,好消息是这群人还没得手,坏消息是他们走在了前面,扼住了追上钦差大队的必经之路。
“巡司,我们干脆把他们干掉!”
王实狠狠白了这捕快一眼:“怎么着,你能以一敌百?我们统共四个人,人家十四个!”他心想要是我们三个也都和楚巡司一样武艺高强倒也能试试看,问题就是他们三个加起来都比不过人一个小姑娘。
“对方情况不明,算了。”
王实:……
得,人家真的考虑过以一敌五六个的可能性。
“我们反向走,尽快和他们汇合。然后……”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
王实松了口气 ,结果这口气松早了一点。
“巡司,属下好像看到了……臬台大人!”
说话的是在树上眺望的一个人:“距离我们不到一里地。”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如箭般掠出,那人愣了一下:“妈呀,这轻功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京营的教官那么厉害么?”
轩輗一个年过半百的文官,和一群刀口舔血的江洋大盗,在山路上行走的速度相差无几,这三人数日来的辛苦可想而知。
双方一碰面,何书安大惊:“怎么……”
“我是特地来找你们的,闲话少说,前面有匪徒,人数众多,不能再向前了。”
她三言两语把情况一说:“先往回走,找当地百姓带路,另寻路下山吧。”
“巡司,不好了,那群人回头了,朝着这里过来!”
楚亭月脸色微变。
何书安一把拉住轩輗,就要带着他朝来路折返跑。
“慢着!来不及了。”
山上的白天总好象要比平原上短一点,特别是树木繁茂的地方,太阳略微西斜一下,山路上就暗了下来。
截杀轩輗的匪徒从当地百姓这里得知轩輗等人的位置,反向掩杀过来,行了不远就看到几个和他们一样身穿劲装,带着兵器的人从那个方向过来。
双方一碰面,匪徒中有人大吼一声:“还我兄弟命来!”
冤家路窄,正是小元宝山夜袭中碰过面的对手。
匪徒中一人喊了一句:“住手,别耽误正事!”
楚亭月循声望过去,一声冷笑:“花爷?”
“你认识我?”
“枕水园劫持知府和金华士绅,杀枕水园数十人”一抬手:“你,还有你,勾结倭寇,小元宝山血洗村庄。本官正要捉拿你们!”
顿时,四人结成阵势,兵器出鞘,以少对多,依然气势如虹。
尹爷简直气笑了,他这辈子纵横江湖,还是第一次遇到自己不想惹事对方却死缠着不放的。
一场激战。
尹爷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且各个都是硬茬子,对付几个官差手到擒来,没想到对方攻守具备,且五人始终保持阵型,打了半天不但没“手到擒来”,自己这边还伤了几个。
他自己没下场,冷眼旁观,越看越心惊。
他这里没出全力,对方那里同样没有百分百用上力气。
点子最硬的那个小姑娘,腰佩长剑,用的却始终是短兵器——分水峨眉刺。
这四个人,以她一人为主攻,身轻如燕,进退自如,一旦给她进身,分水峨眉刺必见血。有人自持力大,想要空手入白刃,花爷一声大喝:“别靠近那娘们,谨慎她的小擒拿。”
另三人守,见缝进攻,遇险回援,他们所在的位置恰恰是一条山脊小道的入口。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尹爷看他们的态势,原本笃定后面就是轩輗,几次命属下“别恋战”,都没能抢过防守组。
来回几十个回合,官军固然没能拿下他们。他们也根本过不去。
“尹爷,这样下去不行啊,那姓轩的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这山连山的,给他们时间往哪边一钻,我们上哪里找去。”
“嗯,所以呢?”
“我看那几个人里就那个小娘们是个硬茬,不如找两个武艺高强的缠住她,剩下的人一起对付剩下三个。”
花爷看了他两眼:“好主意,你上吧。”
那人:……
他们这里讨论,那边楚亭月在对战中依然有余裕观察,她发现就这么十来个人居然还分成了两拨,而且彼此关系并不融洽。
遇险只援救自己这方的人,抢攻都指望对方上。
真正有战斗力的人没有下场,并不仅仅是观察敌情,而是都想让对方出手。
这些人的战斗力硬生生被这种不和睦消耗了三成。
尹爷和另一人都看得清楚,楚亭月的武艺,真要“牵制住”,小喽啰全部白给,只有他们这样的才能做到。
能做到,却无法形成碾压型。
最最重要的,对方长剑未出鞘,真正的实力不可知。
谁去实施这个“牵制”战术,剩下的人倒是能追过去杀轩輗,这两人难保有一个最后成了楚亭月的阶下囚。
时间一点点过去,眼见双方都进入了死局,林中一声呼啸。
几个匪徒虚晃一招,撤离了争斗。
一人从密林中走出。
他身穿披风,带着兜帽,在林中昏暗的光线下完全看不清样貌。
能看见的只有他手中的身份牌。
东厂。
楚亭月一收势:“有何命令?”
她神色自若,脑海中确实一大堆念头呼啸而过。
她身后,卫堇整个人都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那一瞬间,他甚至后悔那天晚上对方拿出锦衣卫令牌时没有干脆把轩輗丢给他们。
林中之人终于开口了,他说——
“自己人,误会。”
双方都明显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分明说“滚你的,谁和他们自己人。”
“面前可是刑捕浙江司的楚巡司?”
“正是楚亭月。”
“本官奉皇帝旨意,王公公命令,彻查轩輗勾结白莲教谋逆之事。楚巡司兴许是一直在外,没有接到命令。”
楚亭月拱了拱手,旋即道:“此事我知道。”
林中人:……
“锦衣卫北镇抚司张副千户早已领命。”
林中人“嗯”了一声,陷入了沉思。
楚亭月暗地里松了口气,当下的情况居然是朝着远超出预料的好方向前进的。
这一刻,她最喜欢遇到的就是高位官员。
和对面那一群锦衣卫外围或者压根不沾边的雇佣份子,根本没法沟通。但是遇到京城来的高位官员,对她越是知根知底,越是好沟通。
锦衣卫还有地方上的,能顶着东厂名号出现的都是京城里混,没有很特别的原因,他们不会惹怒她。
也只有这种地位的人才能听一句想十句。
和那几个匪徒说话,不把话说到彻底明白,对方压根理解不了。
问题在于,有些话就不能往明白了说,九曲十八弯的猜谜才是他们这些京城里混官场人的立身之道。
果然,这句话之前那群匪徒压根没理解,林中人却听出了七拐八弯的意思,以致于一时间没了举动。
一般人听这句话,就是一个陈述句。
林中人最终的解读是“人已经给了张思仁”,毕竟,他知道张思仁和楚亭月的关系很好,好到足以让楚亭月为他的晋升之路填一块砖。
最妙的是,另外一个人也“领悟”了其中奥义。
此人就是前两日在道观和卫堇交过手的人。他凑到林中人跟前嘀咕了几句,林中人哼了一声,一背手:“楚巡司不是为轩輗而来的?那你们这是作甚?”
“缉拿通倭盗贼,枕水园绑架案凶徒罢了。”
道观出现过的那人又说了几句。
一瞬间两伙“盗匪”之间的气氛微妙起来。
几乎不需要指令,两伙人泾渭分明,各自拉开了一段距离。尹爷这边占大头,有八个人,从之前的交手看,武艺普遍超过另一边,吃亏在没受过军事训练,缺乏相互呼应的能力,数他们受伤最多。
楚亭月超前走了几步,缓缓道:“两桩案子都发生在我面前,刑捕司有权缉拿。”
虽然浙江司大部分时候都是收钱才给地方办事,但是从规则上他们可以插手一切人犯的缉捕工作。他们和锦衣卫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审案的权限,抓了人要么送给锦衣卫,要么交给地方,他们理论上不整理案卷,不定罪名。
她将手搭在剑柄上,目光望向“花爷”。
尹爷不动声色,手中已经扣了一把毒粉。
空气瞬间紧绷,只等林中人放下最后的砝码。
有那么一瞬间,林中人打算放弃“尹爷”,斟酌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他说:“楚巡司误会了,都是自己人。”
楚亭月停住了脚步,目光在林中人身上来回扫了几次,过了好一会忽然一笑。
她本就花容月貌,这一笑宛若冰开水流,桃枝绽花,为暮色渐沉的山路都带来一抹亮色。
“既然上差这么说了,亭月自当遵命。”一挥手:“走——”
剩下三人立马跟上,四人朝着出山的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下去。
过了许久,林中人使了个眼色,有人爬上树眺望了一会汇报:“朝着出山的地方走了,走的很快,已经走到两三里开外了。”
“大人,我们去搜轩輗?”
林中人骂了一声“蠢货!”
在道观出现的那人道:“轩輗早被张思仁截胡了,他们根本不是为了保护轩輗和我们纠缠。”
尹爷那边有人反对:“刚刚两个山民都说的真切,分明就是轩輗。”
“若是轩輗,卫堇为何丢开他不管?他们几个能这么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人,他们会不会反其道行之?”
“嗯?”
“目标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们在这里演一场戏,让我们以为目标就在附近,花费时间在这里寻找。实际上,他们匆匆赶去才是为了保护正主。”
有人呵了一声“那么多花花肚肠?”
林中人却听进去了,想了会道:“目标身边本来有几个人?”
“我们上一次抓他,身边只有两个护卫,一个就是刚刚那个锦衣卫卫堇,另外一个是按察司的胡捕头。”
“这么说,现在他是孤身一人?”
“除非这条路上还有接应的。不过……就算有,卫堇也不该离开。”
轩輗是正统皇帝自己选定的人,为了表示亲近,特命锦衣卫派人保护。卫堇奉的是圣旨,轩輗出了三长两短他就准备抄家的那种。
林中人一指出山方向:“跟上去。”
“就这么——”
尹爷一抬手,制止了属下的旨意,缓缓道:“没错,只要目标还在,总是要走那条路出去的。守住兔子洞,比满树林薅兔子轻松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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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 14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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