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余杭县衙。
一个少年奋力敲打县衙门前的堂鼓。
鼓声嘹亮,从大门口一直传到县衙内院。
刚刚开始用早餐的余杭县令被惊得打翻了手上的碗。
“什么人,一大早的来催命?先打三十大板!”
一路飞奔进来的衙役听了这话一脸为难。
知县隐约有些不详的预感。
“何人击鼓?”
“沈庭,沈家大公子。”
知县刚端起的碗又放下了:“沈侍郎的公子?”
“正是!”
“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说他阿姊被人所害,要知县您为他伸冤!”
沈庭,十四岁,平素在杭州府著名的书院里读书,乍然得知亲姊“暴病”而亡,连夜赶回家中奔丧。
坐在知县面前的少年人眼圈通红,但是神态冷静,举止有度,一看就是书香门第出来,又极度自律。
“汝姊……沈家大姑娘的事我们也听说了,这生死有命,小公子应该知道这个道理。”
沈家本身就是余杭望族,这一代又出了一个户部侍郎,他们的一点变化都能传遍余杭城。
沈家门口挂出第一个白幡,大姑娘“暴病”而亡的消息就传遍了余杭县。
沈庭正容道:“大人容禀,我阿姊并非病死。她是被人缢杀的!”
知县差一点又打翻了茶杯。
“此事可不能胡说,你听何人说起?”
“亲眼所见!”
前一日,沈庭接到家人通报,策马飞奔,夤夜归家。
灵堂就设在沈媛生前居住的院子里,丫鬟仆妇坐了一屋子,哀哭之声不绝于耳。
沈庭脸色惨白,进来就问:“我阿姊生了什么病?几时发病,为何不早通知我?”
一屋子无人敢答话。
“黄鹂呢?”
黄鹂就是沈媛身边的大丫头,时年十五,跟随沈媛已有五年。
一个仆妇道:“鹂丫头侍奉不利,夫人已让她离开沈家。”
沈庭一愣,原本心中只有悲戚,此时却多了一丝疑虑。
这时,他的婶婶卢氏闻讯过来了,见到他眼泪就下来了,颤声道:“你阿姊便是昨夜……忽然病了,早上就没了。”
沈庭从这一顿间听出了点言外之意。
他知道自己这个婶婶出自小户人家,在沈家常被取笑,变得谨小懦弱,家中万事都任由黎氏做主。便是自家夫婿,她都管不好,连妾婢都敢怠慢她。
从她这里是问不出端由的,莫说这大庭广众,就是私底下,卢氏也是秉持着不闻不问不管的态度。
他向卢氏行了个礼,目光依然锁定在场下人中地位最高的管事娘子:“未及通知,那么我阿姊到底得了什么病,总有说法?哪位大夫来看的病,开了什么药?是无药可医,还是……大夫失责?”
又是一阵子尴尬的沉寂。
沈庭忽然有了一种很可怕的猜想,他三两步冲过去,直扑沈媛的灵柩。
现场一阵大乱。
“公子……”
“少爷……”
喊声不断,也有仆妇试图阻拦,可沈庭在书院里学过武,众人根本拦他不住。
等黎氏赶来,高喊着:“男女有别,不合规矩,快把大少爷拉开……”几个男仆冲上去阻拦的时候,沈庭已经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他指着沈媛颈上一道清晰的缢痕:“这——这叫急病而亡!”
沈庭在也不听任何解释,甩开众人,直奔县衙。
这就有了清晨击鼓的那一幕。
三日后,杭州府。
刑部刑捕司浙江司。
靖安郎中徐沐平正在接待一位贵客。
大明自开国之后,几代皇帝都把“猜忌”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别管开国雄主,还是守成之君,人人都是“总有刁民要害朕”。
本着这种被害妄想症,大明皇帝们发明了一系列游离于国家司法体系以外的机构。
鼎鼎有名的当然就是厂卫。
厂卫之间,还生存着一个刑捕司。
□□皇帝暮年“幡然醒悟”,废除锦衣卫,宣布国家法度重归三司。
这其中就有特别会体会圣意的人才,将原本只是刑部内负责缉凶的捕役独立出来,专司“地方不能缉捕”之人。
原本刑捕都是皂吏,纵是总捕头也不入品。
可一独立,负责人便有了从四品官职,等同于锦衣卫镇抚。还仿照锦衣卫在全国各省建立分司。
分司统领称靖安郎中,正六品,与刑部清吏司郎中同级。
一时间搞得热热闹闹,大有“小锦衣卫”的气势。
然而好景不长,短短数年后成祖皇帝复建锦衣卫还增加了一个东厂,刑捕司毕竟挂在刑部之下,在三法司系统里,自然不如直属皇帝的厂卫好用。
只不过,这么个机构既然建立了,涉及人员繁多,其中就有第一次锦衣卫裁撤时失业的勋贵。历代领司也不乏长袖善舞的人才。
到了正统年间,虽说荣光不复,到底还是生存了下来。
这一代领司更是精通官场之道,在厂卫之间游刃有余,隐隐有了中兴之势。
“徐兄,此事经过便是如此。大娘虽姓沈,到底也有我钱家血脉,我这个做舅舅的不能看她死的不明不白。”
徐沐平三十出头,身长体健,相貌颇带点英俊,一边听来人说话,一边还在看案卷。
来人说完,案卷也正好看完。
“根据记录,前日余杭县已查验过。沈姑娘乃是自缢。这自缢,便不在官衙管辖之内了。”
来人苦笑:“不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求兄台帮忙。”
徐沐平仍然有些犹豫。
“我那个外甥女性情平和,家境富贵,她有什么理由忽然想不开?她在我们那里住了五年,开开心心的,回家一年多就想不开了?就算是自缢,我也要把原因找出来。这也是家父和家母的意思。”
徐沐平略微有一点惊讶,这就是要和亲家撕破脸的意思。
来人又道:“一来,大娘和我们亲近。二来,我阿妹在沈家还有一丝骨血。余杭县那边的情况小弟也知道一些,自缢这个结论不至于有错,一般官府那边已经很难指望。徐兄这里可以超越地方……”
“此事要正式立案,愚兄实在做不到。但若是以私人名义,陪贤弟去沈府查一番倒是可以。”
来人眼睛一亮:“如此甚好!”
他怀疑外甥女沈媛在家里受了虐待,硬生生被逼死。若是能查实,这般事也是可以报官要个公道的,毕竟沈家当下主事的不是沈媛生母,便有许多可以说道的地方了。
可他自己也是大家族出来的,知道这种藏污纳垢的事情最难查问,更是知道自己没有刑狱的天赋。
“这几日倒也没什么大事,我自己随贤弟去一次吧。”
来人先是大喜,随机又犹豫起来。
“徐兄有所不知。我那姐夫家最讲内外规矩、男女之防。所谓七岁以上男丁便要避嫌,便是我去,都很难和外甥女们单独说上话。”
这也是余杭县一看是自缢转头就走,根本不与沈家继续打交道的原因。
不是谋杀,黎氏一句“女子不见外男”就能把官府堵回去。
徐沐平却笑出声来。
“兄台……”
“这事也真是巧了。早个两天,愚兄这里也爱莫能助。偏偏昨日,我这里到了一个女巡司。”
刑捕司巡司,正九品。
在浙江司中职级第四。
“女巡司?”来人自觉见识广博,也惊了。正九品再低,也是正经有品阶的。在他印象里,除了女牢有健妇当牢头,整个大明地方官署就没有女子的身影。
徐沐平笑笑,不做解释:“让她随贤弟过去。这男女之防就不存在了吧?只是,这一来不能暗访。”
此人就是做好了两家撕破脸皮的准备去的,压根没想过暗访。
徐沐平扬声道:“来人,请楚巡司过来。”
杭州初春,杭州司衙署里春梅盛开,风送暗香。
一人跨入厅内,一拱手:“楚亭月来见。”
二八年华,容姿绰约。
一身九品武官服压不住少女窈窕身姿,明艳容颜。
钱韶一时间想到四个字“寒梅吐蕊”。
她行走时的风带来堂下一丝梅香,她自己也宛如一支春梅盛开在阳光下。
占尽春风第一枝。
楚亭月是从京城刑捕司直接派下来的,前一天午后在浙江司报道,徐沐平也是第一次见她。
徐沐平将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末了道:“你从京城远道而来,照理应该休息几日。只是这事紧急,便当作我私人的委托,有劳楚巡司。”
楚亭月一抱拳:“职责所在,不敢说辛苦二字。”望向钱韶:“当下便去?”
钱韶第一眼震惊于她的美貌,第二眼惊诧于她的年轻,脸上显出犹豫之色。
徐沐平笑道:“楚巡司乃是领司的爱徒。”
领司便是刑捕司第一号人物,官阶到了从四品的那位。
钱韶还是打心底里不放心,可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又说了句:“巡司可要换身衣服再去?这点时间再下还是等得起的。”
楚亭月微微一笑:“去沈府,还是官服为好。”
余杭县沈家自大小姐沈媛去世起就没太平过。
沈庭击鼓鸣冤,衙门查下来是自杀。
对这个结果,沈庭一百个不相信。
他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家里绣花待嫁的姐姐,为什么要自杀?
既然是自杀,为何说是疾病。
好,就算是家丑不可外扬。可他是沈媛的同胞弟弟,沈家这一代嫡长孙,对他有什么好隐瞒的。
黎氏的话他一个字也不要听,官府的结论他不信。
沈庭不分日夜守在灵堂,困了就趴在姐姐棺木上休息。
谁敢动一下棺木,他就拔剑,谁敢抬棺下葬,除非从他沈庭尸体上踩过去。
沈家长辈们一开始还是劝说,到了第三天,所有人的耐心都耗尽了。
黎氏早就甩手不干了,说沈庭反正没把她当长辈,嫡少爷尊贵呢,她惹不起。
沈家四老爷和族中几个长老商量了一下,决定动用强制手段,让家丁们一哄而上把人制服了。然后把沈媛抬出去葬了。
这一入土,沈庭就是有再多不甘,总不能掘土发尸吧。
他们把家里的奴仆们看的死死的,谁也不许给庭少爷往外送信。
谁也没想到,沈庭心思缜密,在书院收到阿姊去世消息的时候,他通过对来送信家仆的几句盘问就觉察到了事情有异。
他当即托书院的同窗好友做了两件事,其一,往京城向其父报信。其二,到富阳通报他的母系——钱家。
沈四老爷带着六个人高马大的家仆带着绳子往沈媛的灵堂赶过去的时候,外面门童报进来:“三舅爷来了,带了好多人!”
沈四顿时一阵头晕。
钱家最要命的刺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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