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郭启一句话就把这个看似板上钉钉的“意外”铁案撬出了一丝裂缝。

可以想象过去一段时间,流水一样的调查组一次次无功而返又一次次换人再来,郭启提出的这一点是很大原因。

郭县令在任上的生活可能没有众人想象的那么惬意。

“县衙之中有道家五仙祭祀,若是本地习俗,阿兄自然尊重。可书房、卧室这样的地方,依然摆设道家神像,这说不过去。”

路英补充道:“我们查看过谭县令遗物,他闲暇时候常抄经文,最后一篇就在他出事前三天。”

“谭县令过世已经半个多月,可是县衙里的人重新布置了?”

“众人都说,所有的摆设物品都没有动过,就连书案上的书本,以及写了一半的家书都在原位。”

书桌上的确摊放着一张信纸,可以看到写了一半,可惜万千思绪尚未说尽,已是天人永隔。

他们到后宅看的时候没让遂昌县的人跟着,路英还到门前看了两眼,才道:“接手此案后,我查看了四任遂昌县令与处州府往来的所有公文,其中有两人提到处州地区——淫祀猖獗。”

楚亭月没忍住:“这是大事,处州府没有处理?”

“第三任知县死后,处州府倒是查过,回复是‘未见端倪’。我在遂昌转了几天,从县城到乡野,处处可见‘五仙庙’。”

“就是县衙内供奉的八仙之五人?”

路英点点头。

楚亭月知道他查案素来有化妆侦查的习惯。县衙里的人说他到了“两天”,实际上怕是早在县内转了几倍的时间。

看来哪怕没有郭尚书这层关系,浙江按察司也已经决定查查当地没完没了死官员的怪事了。

把八仙吞掉三个来祭祀是挺奇怪的,却不能说是“淫祀”,毕竟大家都有朝廷正经的封号,是正统道家神明。

“两位觉得奇怪的地方就是这一桩?”

“当然还有一些其他让人疑惑的地方,我与阿启已一一记录,呈与路经历了。”

路英道:“两位小兄弟提到的事情的确让人疑惑,但和郭县令的不幸之间并没有直接关联。”

徐沐平笑了下:“还是先提审当日相关人等吧——”

说这话的时候几人已经回到二堂,徐郎中的命令是对着典史说的,后者顿时露出一点为难的表情。

“嗯?”

“禀郎中,这几个人已经放出,小人立刻让人去把他们提来。”

“放归?”

路英咳嗽了一声:“这是在下的意思。那些人已被关押多日,且多次受刑,其中一人十日前病死在牢中。本官到后提审了一次,也没有发现异常之处,相反,大部分人都已染病,所以让他们回家养病治伤,又吩咐了差役随时盯着。”

徐沐平拱拱手:“经历想的周到。”

此时典史派人来请他们过去用饭,徐沐平却挥挥手,望向楚亭月:“楚巡司,我们出去走走?”

在浙江境内,遂昌是小县,位于浙西腹地,群山绵亘,河流交错。境内还有昔日百越杂陈的遗留,比如占当地人口三分之一的畲族。

整个处州府都是同样的问题,山多地少,民族复杂,连带着治理难度直线飙升,而治理成果反向下降。

浙江各地,处州官员晋升速度之慢也是出了名的。

在这里,遂昌又有特别的一点,县内矿产丰富,尤以金、银矿出名。

大明东南最大的金矿就在遂昌境内。

为了保护这处矿产,小小一个遂昌设置了一个千户卫所,此外,锦衣卫在处州也有两个百户卫。

楚亭月的师傅——现任刑捕司领司年轻时候在处州当了十年差,除了一直喜欢“金盘露”,此外,对这个地方没多少好评。

穷山恶水出刁民——每次提起处州,他就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还时不时指指自己手臂上的伤:“都是在处州留下的,山民狠绝,盗匪丛生,老夫几次险些把命丢那里。”

说到遂昌,领司更没留恋,山民狠绝就那里。金矿和当地没关系,其他矿山是丰富,可每一处新矿出现都要伴随着一场腥风血雨。

地方豪强、宗族大家、山民寨子,为了争夺矿产所有权,可以不分老幼倾巢而出,进行长达数日乃至数月的械斗。

对这种事,地方官和驻军的态度是——没有态度。

随便打,分出胜负的那家我们再来谈好处分成。

她离京之时,领司特别嘱咐了一句:“浙江哪里都好,就是遇到处州的案子,能推就推。”说完后看看她又笑:“不过你这个丫头,我这句话怕是白说的。”

有这么个铺垫,楚亭月对遂昌的设想自然不能好,脑子里全是刑捕司案卷里那些信仰邪神、残酷祭祀、全村劫掠为生、世代盗匪为荣的偏远封闭地方。

此时和风送暖,炊烟四起。

灯红酒绿处开始一天的经营,伙计们在门口卖力的揽客。

而市场上的摊贩则抓紧关闭前最后的时间高声吆喝,收摊甩卖。

人们三五成群,有钱的结伴上酒楼勾栏,没钱的在摊贩这里买个包子,甚至只是深深吸一口气,闻一下各色美味的香味,仿佛也能成为一天劳作后的安慰。

卖花女挎着篮子沿街叫卖,用清脆的声音一遍遍喊:“新鲜的花唷,买一朵戴嘛——”

徐沐平丢下两个铜钱买了两簇花,簪了一支在发上,顺手把另一支递给楚亭月:“你第一次到遂昌吧?感觉如何?”

“平和市井,并无异处。”

“是不是听过很多‘穷山恶水多刁民’的故事。”

她笑了一下。

“只要不遇上大争斗,此间与浙东镇县没什么差别。”

“民间大争斗,真的和传说的那样规模浩大,血流成河。”

徐沐平没说话,有人插嘴道:“这位小公子可别听人瞎说,我们这里崇敬五仙,一心向善,简直是那怎么说的——晚上不用关门。”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对对对。这谁要做了坏事,可不仅仅是官府问罪,最最要紧,是要被神仙惩罚的!”

说话的是个摆馄饨摊子的大婶,楚亭月朝她一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说法……神仙惩罚。”

大婶拉开凳子招呼他们坐下:“两位公子尝尝我家的馄饨,遂昌城做的最好的一家。对不对,各位客官。”

自是赢得一片喝彩。

徐沐平笑道:“行,给我们拿两碗馄饨,有什么小菜,捡几样上。再和我们说说遂昌的故事。”

大婶是个健谈的人,端菜、擦桌子、招呼客人,照样能挤出时间唠家常。

她口中的遂昌县城,民风淳朴,友好互助,富家乐善好施,贫家积极向上。

别说恶霸盗匪,县城里二流子都没几个。

原因——神明看着呢。

某家为富不仁,驱赶佃户,强抢民女,官府没管,可这家最坏的那个老爷某天过河的时候脚一滑,淹死了。这还没玩,半年内家里死了三个男丁,最后宅子都在一场泥石流里被毁了。

这个故事貌似在县里很喜闻乐见,几个食客跟着讨论起来,补充了不少细节。

最神乎其神就是那场泥石流,一个村子都没事,就他家被一块巨石砸了主宅,把家里最后的继承人砸死了。

类似的故事还有几个,例如专门欺行霸市的二流子被恶狗咬死。

又比如,一对抢劫了过路商人的兄弟,官府都没查出究竟,某一天做弟弟的那个跑去自守,跪在县衙门口嚎啕大哭的把罪状一一说了。是他们良心发现么,那当然不是,而是他们夜夜梦到自己在地狱中受刑,甚至那做大哥的惨叫着猝死。

吃过馄饨,徐沐平问她怎么看。

楚亭月回答说:“言辞可以作假,形容做不了假。”

市井之中的确是一派祥和,店主和食客状态轻松,他们对自己说的事都深信不疑。

徐沐平笑了笑:“对,只要别遇上大械斗,此间确实不是外界传说的那么可怕。”

“郎中遇到过?”

“遇上过一次,整整十日不得前行。不过……两方争斗,并不伤行旅之人。”

徐沐平说当地械斗都是争夺资源,双方纪律严格,目标明确,只要别没事凑上去,并不伤及旁人。甚至双方都有人维持纪律,防止有人浑水摸鱼进行抢劫盗窃之类的行为。

任何一方投降,双方就地罢兵,找当地士绅和官府来作证,签订协议,也不会跑去对方村子斩尽杀绝。

楚亭月表示……真是叹为观止的民风。

他们就这么在街上逛到宵禁将起,从市井馄饨摊,到有着美娇娘奏乐起舞的饭店。

遂昌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井井有条,平和自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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