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溪江畔,渡口。
楚亭月没想到还能出现“没有船”的幺蛾子。
迎仙岛的规矩,辰时进岛,申时关闭渡口。
楚亭月一行人赶到渡口已经是申时,最后两班船等着开出。第
第一班已经满员,第二班船还能上四个人,船上的人七嘴八舌出主意,将她的随员们做排列组合。
还没等他们讨论出个结果,刘娘子过来道:“姑娘大家闺秀,怎能随意落单,再说了,这船上乱哄哄的,哪配妹妹乘坐。且安心在此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家中有船来接。”
送客的女冠也劝,刘娘子给了个眼色,她的随从直接上去对着船家说:“走吧走吧,你这船坐不下这许多人,别在这里磨蹭了。”
见渡船解缆,阿枝跳了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赶人走——船家,你过会再来一次呗,我们出整船钱,双倍!”
船家慌忙摆手:“不行不行,过了申时一刻,什么船都不许在此靠岸。”
阿枝嚷嚷道:“这是什么规矩?县里关城门都没那么早的!”
刘娘子上前,亲昵得揽了楚亭月一下:“妹妹若是不放心,晚上和我同住便是。”又指了指远处:“你看看,这岛上那许多留宿的香客,有什么好怕的?旁人想住下还苦于求不到一席之地呢!”
刘娘子和玄妙真人几个虽然一副就是想把人留下的奇妙操作,但和刑捕司案卷里记载的那些案子不同,这里既不是荒郊野外,也不存在孤苦落单。
封岛的时间将到,光是一路走来看到依然在悠闲散步的就有不少,其中不乏女宾。
楚亭月其实也愿意留一晚,看看这群人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然而,管闲事的人出现了。
“冯夫人这就不对了。人家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不打招呼的整夜不归,岂不是让家人着急?等到明日老冯的船过来,怕是官府的差役都已经在满街找人了。哈哈哈。”
说话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长者,装束气质以及随从数量,一看就是家底不错的乡绅。
一股子厌恶的表情从刘娘子脸上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了笑意盈盈的样子,向着他行了个礼:“原来是卢举人,许久不见,您老人家怎么到县里来了?”
卢举人回了个礼:“老夫来找几个朋友喝酒。”然后望向楚亭月:“这位小娘子,老夫有船渡江,可以搭乘诸位。”
这位卢举人明显在当地颇有声望,刘娘子几次欲言又止,实在找不到阻拦的理由。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也纷纷表示“卢老爷真是好心人啊,这位姑娘放心吧。”
楚亭月也有点尴尬,之前铺垫“心急归家”铺垫得太好,这会一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道谢登船之后,阿叶悄悄对她说:“那女道士威胁了卢老爷。”
渡口之上,女冠看似恭谨送客,却对卢举人说了句:“举人自己不信五仙,还总是阻拦他人皈依,怕是要招惹神怒了。”
楚亭月笑笑,这种程度的话只能算斗气,远远称不上“威胁”。
卢举人果然像围观群众表示的那样,非常靠谱的好人。
渡江只要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卢举人让她和阿枝、阿叶入舱休息,自己则留在舱外,既不多看,也不搭话。
待到登岸之时,卢举人才问了她的随员他们到哪里去。随从也聪明,报了个距离这里不太远的镇名,没想到卢举人立刻道:“这倒是巧了,老夫也去那里。”
这下,随员也傻了。他们不知道楚亭月接下来有何安排,现在还不如直接说去县城。
正尴尬时候,忽然发现岸边另外泊着的一艘大船上出现了他们熟悉的人……
刚下船的阿枝更是直接跳起来,对着船上招手,连喊了两声“少爷——”
楼船之上,秋江正凭栏俯瞰。
卢举人笑了起来:“既有家人来接,老夫就不操心了。”
面对盈盈行礼的楚亭月,他又补了一句:“这位姑娘,你年纪还轻,若是遇到点不如意的事还有大把时间去改变,千万不要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神佛。”
说完之后卢举人又有点嘀咕“既然有船为何还让小姑娘在那里苦苦等候渡船”,这么想着下意识又看了过去,这一看发现了问题。
卢举人哈哈一笑:“原来姑娘如此身份,老夫真的是瞎担心了,让姑娘见笑了。”说罢拱拱手,登船而去,留下楚亭月反而一脸懵,直到她也仔细看了那艘船。
船只精美,船身上有个清晰又独特的标志,弯月照江水。
“秋公子是秦淮帮的人?还是……又有故交好友为秦淮帮主事?”
秋江含笑道:“楚巡司知道的,我是个江湖人。”
“路经历的确是这么介绍的……”虽然这会儿她对这个介绍的真实性抱有很大怀疑。
“江湖人想要过的体面点,自然也有自己的营生,在下也不例外,当下在秦淮帮讨一口饭吃。”
楚亭月一振,作为一个任职江南的刑捕司的人,她对秦淮帮还是有足够了解的。秦淮帮的档案在刑捕司放了整整一个柜子,也从来在锦衣卫那边受到格外的“关照”。
这个江湖帮派历史悠久,因起于应天府,又以漕运发家,以秦淮为名。
秦淮帮的标志,弯月照江,很不江湖的来自于杜牧的《秦淮》——烟笼寒水月笼纱。
诞生于元朝中期,在元末轰轰烈烈的红巾军起义中壮大,又经过屡次站队成功,最终成了江南第一大帮派,大明朝廷的漕运好伙伴。
当下秦淮帮的生意已经遍布多省,除了老本行漕运,还在行镖、开矿上占了一大片天,更涉足盐运,而在此之下,必然还有见不得光的买卖。
总之,这是一个横跨黑白两道的庞然大物,一直被锦衣卫和刑捕司牢牢盯着,但同时,不管是地方官还是锦衣卫都谨慎的不主动打破彼此间的平衡。
“秋公子是担任……”
“在下帮着秦帮主打点一下两浙的生意。”
楚亭月暗地里又深吸一口气。
秦淮帮的主体在江苏,临近又富庶的两浙自然也是他们极其重要的板块,按照刑捕司得到的信息,两浙贡献占全帮营收的两成。
秋江不过二十出头,已经是两浙分坛的话事人,他对自己“江湖人”的定义实在是太不准确了。
如果他没给自己脸上贴金,这哪里是普通“江湖人”,放哪里都能被称一声“江湖大佬”。
“所以,秋公子来此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秦淮帮的‘生意’?”
“两个原因都有,不分主次。而且……这两件事自有关联。”
楚亭月的第一个念头是“郭鸣给秦淮帮保驾护航”。
“秦淮帮早在十年前就在遂昌做生意,遂昌这里矿产颇多,开矿要人,运输要人。秦淮帮接了这个卖苦力的活。”
楚亭月心想不愧是江南第一大帮派,拿的永远是最赚钱的生意。
“作为外来者,我们在当地自然也有合作伙伴。秦淮帮在做生意上一向厚道,历代帮主对伙伴都很客气,大家合作多年没换过,一向太太平平的。至于当地其他要紧的存在,也是一向打点到位,绝不敢忽略。比如……迎仙岛。”
“巡司因该已经知道,五仙在遂昌县的重要性。但凡要在遂昌立足,都要获得五仙的庇佑,否则寸步难行。想在遂昌做生意,当然更要如此。”
“要获得五位上仙的庇护……需要多少诚意?”
秋江笑了一下:“遂昌,过去五年,双方议定的都是一成。”
楚亭月没控制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比朝廷收的税要高太多了,要知道当下朝廷对商人收的是三十税一,特别能赚的行业十五税一,五仙观这好处费直接翻了两三倍。
“除此之外,五仙观要修个新庙,搞个法会,我们也都另有赞助。比如去年玄青真人占卜后说某地有妖气,要新修一个仙观来镇压,让我们承担一半的费用。那一年秦淮帮运气不好,在这里沉了两艘船,损失巨大,就这样这里的兄弟也答应了先给一半,剩下一半今年给。”
说到这里他深深叹了口,看得出是真的很无奈。
“然后呢?五仙观不高兴了,阻拦你们生意了?”
秋江淡淡一笑:“玄青真人半仙之姿,怎么会做如此粗鄙的事情呢。”
“……”
“只不过我们那个弟兄意外死了。”
“……”
“遂昌这地方意外可真多。”
“下面的人都说是因为他拒绝功德,对五仙不敬,所以惹来了灾祸。其后,我们在这里的生意又连续出了几个意外。”
“比如?”
“比如,又沉了两艘船。总之,又把下头的弟兄和工人吓走不少。就算没有郭鸣的事,我本来也是要来遂昌一次的。”
楚亭月噗嗤一笑:“这么大的事,秋公子还去临安陪着路经历钻洞?”
“罗汉塔下有一批亡者便是我秦淮帮弟兄。”
“哦……”她正想着临安那件事分明和白莲教有关,秦淮帮有人死在罗汉塔下,他们和白莲教有什么瓜葛……
船身摇晃,解缆离岸。
楚亭月一愣:“这是要去哪里?不回县城么?”
秋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含笑道:“带巡司去见几个人。”
楚亭月:……
她今天是什么运气,就不能好好回县城睡一觉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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