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亭月吩咐陈行盯住王苁的安全,结果第二天一早,就得到反馈——王苁差点死在狱中。
因为交接失误,王苁没有被安排在单独的牢房。深夜,监房中发生了一点“小摩擦”,陈行赶到的时候,这位贵公子已经被掐得翻白眼了。
事后审问,是抢劫未遂造成的斗殴。
端看王苁那一身富贵公子的打扮,这个说法很靠谱。
可作为在余杭和他有些接触的楚亭月,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
王苁从来不是不谙世事的大少爷,在余杭沈家,他已经体现出自己精于世故、长袖善舞的性格特征。
这样一个人,真遇到监中那些人垂涎钱物,直接就会拿出来分了,还会吹一下自己的外公乃是当地名流,将来送吃的喝的都短不了他们。
保不准一个晚上下来,那些人已经一口一个王公子喊着了。
陈行把人救下来,放到最靠近差役值班位置的监房中,当然是单独关押,又安排了明暗两路人盯着,忙了整整一个晚上。
遂昌没有县令,哪怕有一堆外来官员,按照律令都没有资格直接过问县里的公务。
正常来说,王公子就得一直关在监狱里,直到新知县上任,或者处州府派来代理人员。
不过王苁是个有福气的人,遂昌这时候的事情稍微有一点不一样,因为这群外来人里有一个具有“断全省刑狱”权力的人——路英。
成祖皇帝建立按察司,赋予提点刑狱和监督官员两个责任。
前者类似宋代的提点刑狱司,所辖之地发生的案件,无论大小都可以直接插手,刑狱一事上,按察司有超过地方官府的权限。
鉴于前任按察使“只看重大案卷”的习惯,路英也不敢太招上司同僚的厌,对遂昌积累的案件只能视而不见。
现在,一来,王苁这件事是新案,而且涉案双方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拖延下去搞不好会闹到皇帝面前去。
二来,按察使换了新人,路英总算可以放开手脚。
当天一早,路英开堂问案。
过堂经过没有对外开放,只喊来了双方当事人——卢煌和冯素。
外加一干证人——和王苁喝酒的商人,下榻客栈的掌柜伙计……
这也是按察司的特权,提点刑狱但又不是完全替代地方官,在问案上反而多了不少灵活性。
楚亭月没有去听审,稍微休息了半天,等王实回来汇报。
路英的审案一不动刑,二不恐吓,大量的时间都在询问和听取口供上。
经过一个晚上,王苁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理智彻底上线,公堂上回答的井井有条,从容不迫,倒是显示出他真没白读圣贤书。
面对指责,王苁坚持两点。
第一,他和刘娘子从未见过面,就算他酒后失德,也不会随便拉一个良家妇女就上吧。
第二,这位官家娘子为何单身一人出现在客栈,这才是更值得玩味的事情。
两点都切中核心,尤其是后者,这也正是楚亭月看到此案时的第一反应。
刘娘子死时只着中衣,在捕快们看来,这就是两人有奸情的证据——哦,这是冯老爷的夫人,玄青真人和兰仙姑认证的“准仙姑”,那就是王苁□□。
可楚亭月初步勘察现场,第一个疑问就是“外衣呢?她的钗环首饰呢?”
一个贵家夫人,别管干什么,她可能避开从人,可真的会一点银钱都不带,一个随身晓荷包都没有?
这些东西都去了哪里?
在理智点的人看来,这些问题都很明白重要,但在实际问案上,八成会被忽略。
你要问对方的衣物财宝呢?
捕头会直接说,肯定是被拿走了呗,劫色劫财,罪加一等。那王苁不是有从人么,把他们也抓起来审问,东西肯定是他们转移的!
要问为什么杀了人不跑不藏匿尸体,让尸体躺身边继续呼呼大睡?第二天还能大喊大叫引来众人?
醉了呗,你还指望醉了的人怎么井井有条的行事?
为什么大喊大叫?贼喊捉贼,这种小手段我们看多了,别指望骗过差爷。
别说这些捕快,若是没遇到路英,等他们带着王苁和这堆证据上了堂,大明朝十个知县里起码有六个也这么个判法。
招不招?
什么?喊冤枉?
什么法外狂徒,给我打,重重得打,打到承认为止。
大明朝地方上就这么个断案水平,索性大部分案件也的确非常简单,凭第一直觉抓得人基本对。哪怕不对,相关人员抓一堆,一顿打也就能凑出真相。
至于地方刑狱为什么能那么扯,道理也很简单——捕快们能读过什么书,有多大见识?
皂吏本是贱业,但凡有点其他门路都不会吃这口饭,官府捕快们里多半是文盲,办案全凭直觉。
朝廷也没指望他们能断案,指望的当然是地方上的主官——县令,知州这些。
问题在于,大部分县令们也没受过任何刑狱方面的培训啊。
他们十年寒窗,通过八股入仕,县令经常是进士们的第一份工作。
八股取士中可不包含刑狱书籍,面对案件,他们反过来又去依靠地方吏员。
也正是这个原因,哪怕官员中很多人提起刑捕司的时候和提起锦衣卫、东厂的表情差不多——一群得到特批的法外狂徒。
楚亭月却一直以身在其中为荣,她认为刑捕司的价值是职业的刑狱人员,他们受过专门培训,一门心思只沉浸在一种工作中。
以自己的刑狱之能为百姓洗冤尽报,为天下维系清朗,这是她的坚持。
第一次提审,路英没有对案子做出结论。
王苁提出的第一个异议被证实了。
刘娘子从未出过处州府,王苁也是八岁以后再也没有踏入过遂昌县。
王苁这次来遂昌是奉其父之命来看望卢煌,若是老爷子愿意,还想接他过去住一阵。
卢煌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嫁了商人之家,就是王苁的母亲;次女便是沈家二房的夫人。卢煌这一年五十五岁,本来该好好做个生日,可老人家给女儿女婿都写了信——不做寿,不用来人。
这行为很反常,加上他的大女婿还在生意伙伴那边听说“卢老爷子在遣散家仆”,顿时不安起来,立马让儿子跑一趟遂昌看看情况。
王苁一路过来在客栈、驿站投宿,每天行动路径都能查证。
他的确当天下午进了遂昌城,当时狂风暴雨,雨大得都迷了眼,一行人一头撞进最近得客栈。
而暴雨的时候,刘娘子还在城南家中,侍女们都可以作证。
从进入客栈,一直到夜里回房,王苁只在房中停留了很短的时间,其余都在大堂,且很快和一群客商熟络起来。
客商和店伙计都能作证。
至于刘娘子,这么位官家太太怎么会随便和人饮酒交谈呢?
事实就和王苁辩白的那样“和刘婉音没有任何交集”。
第二个问题,刘娘子为何孤身出现在客栈,这就更加没有答案了。
她的丈夫冯素一问三不知,丫鬟们就是哭“下雨的时候夫人还在,后来,后来夫人说不太舒服要休息一下,让我们都别去烦,晚饭也不用喊……”
刘氏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丫鬟们习以为常,一直到当天深夜才觉得“怎么那么久都没动静”,大胆进房去看,这才发现夫人不见了。
即便如此,他们也没向上汇报,最后还是衙役们来通报,这家上下才知道出了大事。
问为什么不汇报,丫鬟们支支吾吾。
答案不言而喻——这样的事同样不是第一次发生,以往大概到了早上刘娘子自会回来。
听到这里楚亭月嗤笑了一下。刘婉音不到三十,冯素已年过五旬,这对老夫少妻的相处之道很复杂啊。
这要换了一家,做丈夫的已经被抓起来丢进大牢和王苁作伴了。
“说,是不是你老婆在外和人勾搭,你怒而杀妻?”
可这是冯素,家产丰盈,迎仙岛大施主,玄青真人座上宾的冯举人、冯教谕。
别说地方不敢抓人,连逼问都不敢。
问一句“尊夫人是不是给你戴了绿帽子”还要婉转出个九曲十八弯,生怕冯老爷被冒犯。
路英也入乡随俗,公堂上点到为止,下了堂把冯素请到后院,沏一壶上好的茶开始吐苦水。
无非是说自己奉命来查谭知县案,一点着落没有还摊上尊夫人的事,现在最大的嫌疑犯背景也很复杂,我一个外来官员,谁也不想得罪。
请冯教谕坦诚相待,我这里早点查明真相早点回杭州城,大家开心。
哦,对了,过几天就是迎仙大会了,希望在此之前了断此案,免得影响诸位朝圣。
这句话一出,冯素显出一点焦躁。
冯素终于开口了,他说自己的妻子仙缘深,悟性高,一直在修行,又与城北五仙观的兰仙姑关系好。往日是发生过同样的事,家人四下寻找,他也又气又急,最后都是在兰仙姑那里见到人。
为什么忽然跑去,修行之人,忽然有了领悟,或者忽然感到神谕,反正是他们这些不开窍的俗人理解不了的。
这些自然是事后路英告诉她的,楚亭月笑道:“这话说的意味深长。这是在暗示……刘娘子是五仙教放在他身边的人?”
“也可能是说——刘娘子的姘头是五仙教中人。”
城北五仙观,楚亭月第一个念头就是玄澄真人,毕竟这道士的相貌英俊得足以让大半少女动心。
这个八卦的余威一直到她潜入城北五仙观的时候依然在,看到玄澄真人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将此人和刘娘子凑一起想了一下。
县衙按照约定交还了刘娘子,冯素告辞路英后用一口上好的棺材运走了自己的妻子。
刑捕司分明暗两路,跟了上去。
明路是陈行,暗路是楚亭月自己。
陈行已在心中给冯素扣上一顶葱绿的帽子,觉得冯教谕在县衙唱作俱佳,一出门可能就把□□丢乱葬岗去。
结果,冯员外带着家人扛着棺材,一路撒纸钱,径直把人抗进了城北五仙观。
两名道姑已经在门口等候,一时间钟磬齐鸣,五仙观以盛大的礼节将刘娘子迎了进去。
一路上都是围观的百姓,唏嘘感慨之声连绵不绝,还有妇人哭的撕心裂肺,旁人劝说道:“刘夫人是成仙了,是好事!往后我们到仙观给她上香去。”
陈行跟到仙观门口,顺路打听了些八卦。
原来刘娘子不但热衷给五仙观捐钱,对铺路、修桥的慈善事业也很热衷。
她尤其喜欢援助陷于困境中的女子。
比如家贫少女出嫁时,她会支援一笔嫁妆,再给做一套华丽的嫁衣。
再比如吃不上饭的寡妇,她会定期让人送米,还给人介绍缝补浆洗的工作。
当然了,这些受捐助的人毫无例外都是五仙教的虔诚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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