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岳氏案件发生在正统五年,发酵在正统六年。
在座几个人里,王实、陈行当时都在京城,王实还参与了一些杂活。路英已经步入官场,对牵连整个大理寺的案件当然想方设法了解过。
真正第一次听了完整剧情的只有楚亭月。
听的她完全不知道怎么评论。
康仵作一口气喝了一杯酒:“这事之后老朽觉得这活干的太无趣了,就辞职回家。不过,我们这种人除了验尸别的也不会,最后还是干回了老本行。”
“这桩案子的源头——王山为何执意要为‘杨安之死鸣冤’?”
她才不信什么至交好友、兄弟情深的鬼话。
康仵作吃了几筷子菜,又喝了点酒,看看桌上众人:“时过境迁,老朽这么一说,各位就当话本说书这么一听。这事当年就有传言,王山与杨安小妾早有私情,杨安死后,那小妾夏梦要改嫁。岳氏并不反对,只是要她给亡夫守孝一年。
“谁想得到,这两个人一年都等不住。此外……杨安和岳氏都颇有家财。”
这桩案子,杨安的两个姐姐以及族人也为此付出大量财产。岳氏的家人为了鸣冤也几乎倾家荡产。
岳氏处决之前,杨安的独生女儿投缳自尽。在此之前,为了给母亲鸣冤,杨家早已卖光了所有家产。
“这些家产大部分到了王安的手上,所花费还不到真实价值的三成。此案还没终结,夏梦就进了王家。”
王实补充了一句:“哪里是没有完结。杨岳氏刚被抓,他们就住一起去了,还是住在杨安家里。说是杨小姐年纪小,夏梦就掌了家。‘孤儿寡女不安全’,请杨安这个金兰兄弟来照顾。我等去提夏梦到案,亲眼所见。”
康仵作一声长叹,他也没想到抛弃大好前程回家当个县衙小仵作,最后又能遇到王山这么个恶心东西。
五年前王山还是个总旗,现在已经到了副千户,这种登仙一样的晋升当然不是一个王公公侄儿的身份能搞定的。
毕竟,王公公这种远的八竿子才能打到的侄儿能有三五打。
想来其中杨安的家产给他帮了大忙。
这桩一点也不复杂,又足以称的上“奇案”的案件里还有一个让她比较疑惑的地方,那就是王文为什么非要纠缠到这种地步,而这种荒唐的“同乡即同党”的说法又怎么能用来定案。
要知道大明科举,江浙两省从来是大户,尤以苏州府为甚,可以说每一次科举就没有苏州人不能上榜的。
这都能牵连成党,朝廷直接就可以关门了。
不过这种事情,她知道面前这些人给不出答案,能从康仵作这里得到那么多细节已经是意外之喜。
刘婉音之死,她原本顺着白莲教这条线去想。
当下意识到也有可能是“朴素”的多的原因——与杨岳氏案的牵连。
“刘婉音当时出告郝氏和沈荣又是以什么身份?”
给答案的还是王荣:“他们是邻居。当时这位刘娘子还没嫁人……不过有传言说她是人家的外室。她一个孤身的女子,不事生产,却能住着大宅子,有丫鬟仆妇伺候……”
“郝氏和岳氏是否和她有过矛盾?”
“郝氏的确取笑、排挤过她。岳氏……她是个本分人,并不与人交恶。”
“刘婉音是什么时候嫁入冯家?”
陈行立刻回答:“正统六年秋。”
这边吃完饭刚出雅间,就遇到高矢寒。
高百户一眼认出了康仵作,嗤笑一声:“看来巡司不用我来讲故事了。”
楚亭月一笑,见他单身上来,笑道:“哪敢劳动百户。既然遇到了,这顿我请客。”
话音未落,就听一人哈哈大笑着过来:“到了遂昌当然是我做东,来来,一起来,谁也别客气。那谁?呦,这不是路经历,幸会幸会。一起来,一起来。”
众人纷纷表示,我们刚吃完饭。
康仵作更是冷冷道:“老朽一个仵作,不敢和贵人同席。”
王山当然不是真的要请他们吃饭,哈哈笑着摆手:“那就改日改日。不过,你们都能走,我楚大妹子要留下。”
说话间还上手揽了一下腰。
楚亭月的脸色瞬间变了一下。
笑意全无,冷澈眼底。
之前高矢寒在临安各种神经病举动,她都笑意盈盈全不在乎。毕竟,她以女子之身混迹在官场之中,还是军士皂吏之间,要一句调笑就翻脸,这日子也不用过了,趁早回去当大家闺秀算了。
她对高矢寒不生气,是因为这人虽然外界都说他“疯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实际上,他一直控着度,在昭示权威、权力控制和下流的边界线上游弋,却绝不真正越雷池一步。
路英喊了一声:“楚巡司,还有案子上的事……”
王山哈哈一笑:“路经历自己不要命,怎也不让人小姑娘休息一下?”说话间又要上手揽。
楚亭月闪了一下,回身看了一眼路英,丢了个“放心”的眼神。
路英是真的不放心,王实忙道:“小的去盯着,真有什么,小的拼着脱衣服回家种田,也绝不让巡司吃亏。”
路英想了想,还是补了一句:“若有麻烦,立刻让人来通知我。”
王副千户请客的排场非同寻常,山珍海味摆了一桌子,席上喝的都是金华酒,一杯能喝掉一个普通城镇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
派头大,除了东西好,当然还要有足够多的捧场的。
六名当地士绅已经等在那里,都是遂昌商户中的魁首。
王山介绍一遍,指着一人道:“他家,开银楼的,养了当地最好的金银器师父。你记着,这——这是我楚大妹子,改日到你们店里,挑最好的上,记我账上。”
此人不但连口答应,还立刻道:“检日不如撞日,正好前阵子得了几颗上品金珠,昨天刚出了几件货,小的马上让人拿来?”
王山一挥手:“拿来,拿来,给我大妹子挑。”
高矢寒忽然道:“既然说到银楼,我这里也有点事。”
“哈哈,贤侄是要给哪个红颜知己买珠玉?林老板,多拿点来,今天挑中的都算本千户的。”
高矢寒让从人拿来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支花簪。
这簪子只是普通的素银,却打造的美轮美奂,其巧思之处让人叹为观止。
“我的朋友说这个簪子就是遂昌县的工匠打造的,林老板既然在此做金银器生意,想来能看得出是何人的手艺。”
这簪子一拿出来,王山也直了眼:“林老板,不是说最顶尖的匠人都在你这里么?我以前怎么没看到过那么好的货?藏私呢?”
林老板瞬间白了脸:“千户大人误会了,此人他不是我家银楼里的人。”
“哦?那是哪家?这遂昌城里不就你一家买卖么?”
“此人……早就离开了遂昌。”
楚亭月和高矢寒对看了一眼,都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别样意味。
域内盛产金银器的遂昌县,做金银器相关买卖的居然只有一家。
楚亭月马上想到,不仅金银器,这遂昌城中但凡赚钱的买卖,都是独一家。莫说在城中,周边的镇子也不例外。
就算有第二家,也都是分号。
比如刚刚猝死的杨二福,在渡口镇上有两个商铺,其中一间布行就是遂昌城中布号的分号。杨二福说是“老板”,实际并不负责经营,他就是把店面租给了对方。他的另外一个店——米行,情况也一样。
林老板还在絮絮道:“那家做不过我们,早关门不做了。一家人都搬离了处州府,不知道哪里去了。”
林老板说这话的时候,额头都冒了汗,一桌子人都尴尬的表情,只有王山全部在乎,还取笑林老板不长眼,这么好水平的工匠怎不笼到店内。
“你那里要有这种水平,千户我能让你们给大内做东西。”
“我是请过,还是三顾茅庐的那种请。无奈此人脾气实在是……”
“不识相……是不是?”
林老板的神色也平静下来,跟着哈哈笑:“千户大人形容的是,就是不识相,特别不识相。就非要自己干,什么三代营生,祖上留下的牌子。”
王山更笑:“现在不是一样毁了营生,没了牌子?所以,这人哪……就得识相。是不是,大妹子?”
楚亭月实在不知道他想干嘛,也想不出来有什么和这位王千户相关还需要自己“识相”的事,正想着怎么回答,就听高矢寒似笑非笑道:“楚巡司出了名的长袖善舞。”
王山翻了他一个白眼,端了酒杯凑过来:“大妹子住在哪里?”
楚亭月起身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礼:“世叔万万莫要这么喊,实在是乱了辈分。毕竟,家师与您才是兄弟相称。”
说完,亲手给他斟满酒,嫣然道:“亭月敬世叔一杯。”
话音一落,立刻仰头喝尽,神色从容,笑语嫣然。
一番举动,把高矢寒那句“长袖善舞”表现得淋漓尽致,也实实在在很“识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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