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猎奇故事在遂昌城流传的时候,楚亭月在干嘛?
她又去搞潜伏侦察了。
这次的对象更高级——钦差。
带着皇帝给玄青真人册封的圣旨的礼部大臣,终于踏进了遂昌地界。
钦差队伍上百人,鸣锣开道,依仗庄严。
担任护卫工作的是锦衣卫镇抚司的百户蔡祥——时年二十七岁,出自一个锦衣卫世家,只不过几代人都是低级军官,最高不过副百户,而且从未有人进入过镇抚司。
蔡祥一个人就刷新了祖上三代的成就,从校尉开始,不过十年就爬到了百户。在镇抚司中一度被称作前途无量。
直到高矢寒出现,不过六年就刷新了他的记录。
这两人经历很相似,走的又都是马顺的后台,都喊马指挥使一声干爹,不免就让人拿来对比。
锦衣卫里就算厚道如张思仁,都会半开玩笑地来一句“高矢寒和蔡祥?就凭高副百户的那张脸,就能比蔡百户少奋斗几年。”
楚亭月跑来侦察,当然不是好奇蔡祥的样子,而是她得到了一个情报——遂昌传出了“钦差渎神”的说法。
打从刘婉音之案后,楚亭月和路英两个人就忙得不可开交。
路英那里,当然重头戏还是刘婉音案,毕竟监狱里关着王苁,卢煌天天来县衙询问进展,“礼盒”都送了两次——当然都被路经历退了回去。
他越是“退贿赂”,卢煌越惶恐,于是紧跟而来的就是遂昌和处州的名流们。
能上门的上门,不能上门的写信,直让楚亭月惊叹一句“卢举人真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他一个公开对五仙教没啥兴趣,甚至阻拦教团拉人的人,在宗教气氛热烈到疯狂的遂昌城不但没有被“神罚”,还能时不时被人称赞一句,着实让人敬佩。
经过几天询问访查,路英终于把王苁放了出来——暂时放了出来。
要求卢煌严加监管,不得离开遂昌县城,确保随传随到。
坐了几天牢,哪怕是单人牢房还受到刑捕司的关照,王大公子依然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一身做工考究的丝绸衣衫又皱又脏,头发披散,神情萎靡。
楚亭月相信,经过这一遭,王大公子大概这辈子都会对“法律”格外敬畏。
王苁“假释”的当天,关于钦差队伍“渎神”的情报从三个不同的方向传到了路英和楚亭月这里。
第一路当然还是每天满城乱逛,拿着零花钱一个个摊位吃过来的阿枝、阿叶两兄弟。混迹市井之间最容易打听到当地社会的变化。
另外两路则分别是按察司差役和王实,他们拿回来的信息更全面。
“使臣渎神”并不是随便一说,而是真实发生的事件。
奉旨来敕封的礼部官员也是“王公公亲友团”的一员,别说进士,举人都没考上,纯靠老爹荫封外加大把塞钱,居然成了京官的一份子。
一个官宦子弟,靠这种方法当官,水平可想而知。
平日里斗鸡走狗、喝花酒,五毒俱全,而且对什么事都毫无畏惧之心。
在京城的时候,仗着他爹和王公公的权势,自可以到哪里都横着走,礼部同僚也都抱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心态,从来没吃过苦头。
这次是他第一次出公差,钦差头衔,前呼后拥,所到之处地方官都大摆筵席,金银珠宝如柴薪一般一箱子一箱子的送过来。
这种公子哥,你指望他进了处州地界懂得什么叫做“入乡随俗,敬畏神灵,惊言慎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就发生了钦差大人第一次进五仙馆指着五仙塑像哈哈大笑,说你们可真逗,这不是八仙么,何仙姑呢?就一个美人儿你们怎么不留呢。真要去掉,也是先把铁拐李、张果老这种残疾丑八怪和老头子去掉。
此后,在另外一个道姑修行的仙观里,对年轻道姑动手动脚,在陪同的道长劝阻的时候满□□言秽语。
比如,本官听说迎仙岛上男女同修,还有很多美若天仙的女信徒,玄青真人每日过得是神仙都不如的日子吧……
诸如此类的事情层出不穷,摆放在驿馆里的神像也被钦差一行人在喝醉酒后砸了……
王实传回消息:“钦差船只被打上了‘神灭令’。”
王苁被放出来的前一天,路英第三次过堂,提审店主、店小二等人,他的询问逻辑严密,不动刑、不恐吓,只用密不透风的逻辑编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所有谎言在细密的盘问中彻底崩溃。
他的能力征服了卢煌这位在处州当过多年地方下级官员的老人家,当天下午,卢煌向路英讲诉了一个秘密——神灭令。
这个名词在秋江、高矢寒这里都出现过。
秋江更是明确的表示,这就是以“神罚”的名义实际上在江湖上找杀手来铲除异己的手法。
路英也把这个定义说了,卢煌叹了口气:“没想到路经历已经知道了一些。没错,神灭令最初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神灭令”在遂昌已经有二十多年历史。
这是五仙教排除异己、铲除竞争对手、发展壮大过程中的产物。
“一开始,‘神灭令’不过是五仙教内部的说法,暗杀敌对势力,内部夺权,还有,铲除在遂昌有影响力的其他宗教。”
最后一条,用的方法就不限于“杀人”了。
遂昌曾经有一座香火非常旺盛的佛寺,尤其是求子,简直心想事成,周围几百公里都不断有人前来。
某一天,寺庙开门,大量佛像被秽物所污,狗血和污物洒满大殿。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信徒们群情激愤,成群结队到官府告状,更是诅咒做这种事的人不得好死,然后捐钱出力重修佛像。
接着,第二次,第三次……
新的声音出现了——寺庙没用,菩萨不灵,要不然怎么会连连被污都没看到谁遭报应呢,真灵验的话,还不得天上劈下一道雷打死他全家?
再往后,主持被告玷污女信徒,僧人休憩殿宇的时候摔死在殿前。
信仰终于崩溃了。
佛寺废弃,残余的僧人或还俗,或远走他乡,还有就地皈依了五仙教的。
另有本地城隍,原本也受到敬仰,之后发生的事情更让人啼笑皆非——有不少信徒说自己梦到城隍入梦行不轨之事,这些信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一两个说,还会被人骂有病,更有嘲笑说“城隍爷看上是你的福气,说不定哪天城隍奶奶像真变成你了。”
等到十个八个都这么哭喊,更有“贞烈女子”直接撞死在城隍大殿前,遂昌的城隍庙也就彻底黄了。
至于能难啃的,比如本地脑子清楚的士绅,比如卫所驻军的长官,看到了五仙教发展下去的危害性,“江湖买凶”就出现了。
只要和五仙教作对就会遇到坏事,乃至丧身。
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有不少人提出疑问的,官府也不断收到诉状——矛头直指五仙教。
官府收了五仙教大把的供奉,能不管就不管,但总有不管不行的,那就尽量拖。天长日久,尤其是随着五仙教日益膨胀,拖不了、压不住的事越来越多。
终于——神灭令走向民间。
“得罪了五仙教就倒霉”——没错啊,这说明了五仙就是灵,就是神。你得罪的是仙教真人吗?不是!
你倒霉,那是仙人生气了。
你死了,那是神罚,神仙降罪,关真人们什么事情。
核心就是你找死!
卢煌说到这里的时候,路英打断了他:“老人家,我问一件事,希望你着实回答。”
路英说:“五仙教在遂昌到底有多少年历史?”
卢煌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就有五仙教的观存在,大概是四十多年前。可要说快速发展,也就是二十来年的时间。”
“在此之前,遂昌本地是不是有祭祀五通神的习俗?”
卢煌一颤。
“老人家,请据实回答。”
“路经历明察秋毫。”
“五通邪祀在两浙流行颇多。永乐年间,时任按察使周新曾下大力气整治——拆庙、解散庙祝、查收民间私藏的五通神像。泯顽不灵者,律法严办。”
“不瞒经历,老朽家中也是拜过五通神的。后来里正每个月都要召集大家说道此时,禁绝淫祀。家里长辈最初还藏着,后来被乡邻举报,官府上门抄了去,挨了板子、罚了银子。”
“初时,家里深怕此后出祸事,家母常常哭泣。结果没多久,我堂兄考上秀才,此后老朽也进了学,这才深感周大人英明。”
“永乐年间,周按察使在浙江整肃五通淫祀之后,遂昌的‘五仙教’兴盛起来,可是如此?”
卢煌点点头。
在杨家老宅地下室的墙壁中起出五通神像之后,路英结合各地县志记载,推断出五仙教与五通神信仰一脉相承。
按照卢煌的说法,两者的时间并不完全吻合。
也许五仙教最初的确有与民间传说一定程度吻合的起源,但也就是种类繁多的地方信仰,影响力不会比土地、城隍大多少。
大明开国后,几次整理民间淫祀现象,打击白莲教是其一,五通神也在重点打击对象里。
和白莲教的有组织、有理论,以及不断颠覆政权相比。五通神信仰主要流毒民间,出现的怪事也是层出不穷。
可也因为只是流毒民间,一般不动摇王朝统治,官府打压力度一向有限。
老百姓喜欢迷信,不管是乱用钱财还是切手指、送妻女,乃至拿自己生的婴儿血祭,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管多了还惹民愤。
历来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破除迷信”上立威的,都是一心为民,天下为公的好官员。
永乐年间,周新出任浙江按察使,下了大力气整顿两浙五通神信仰滥觞的问题。破邪神、正教化、敦民风。
这是好事,很多地方也的确从此焕然一新,百姓们不再天天寄希望邪神送财,踏踏实实干活读书,数十年间从淫祀横行变成书香传世,科举连登。
遂昌这里却走出了另外一条路,五通神的民间信仰变得有组织、有规划,披上了道家正统的皮。然后,用迷信、血腥和贿赂让自己不断壮大,最终成了遂昌地方真正的统治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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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第 6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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