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统十一年四月初六,清晨。
衙役一路跑一路喊:“路大人,不得了了,出事了。那客栈,又死人了——”
两个书生一觉醒来,天花板上在滴水。
两人嘀咕着这是干嘛,一大早的打翻洗脸盆了?顺手接了一滴……红的,一股腥味扑面而来。
再一次,惊叫声惊动了整个客栈。
客栈代理掌柜(原来那个还在吃牢饭)闻声而来,就看到两个书生手上脸上都有血滴,看到他就扑过来,指着楼上喊:“你们这里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伴随着他们的尖叫一阵歌声幽幽传来。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西湖水,杨柳堤,良人何处行……”
被惊动的客人瞪大眼睛“谁在楼上唱歌?”
掌柜白了脸:“楼上,楼上没有客人啊——”
一群人连滚带爬冲到二楼,歌声从发生过命案的房间传出。
“门关着,开门啊——”
“撞吧!”
“一,二,三——”
“啊——”
房中躺着一个男子,赤着上身,身上满是伤痕,鲜血还在不断流出。
一个女子坐在旁边,拿着刀还在一下下的划,一边划一边曼声歌唱。
女子是杨二福的妻子,改名汪氏的夏梦。
男子脸上已经被划烂,一时间认不住是谁。
有一个眼尖的客人指着散落在一边的衣服:“锦衣卫,这不是锦衣卫的衣服——”
掌柜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很快,死者的身份被证实。
路英从衣服里翻出一个腰牌——锦衣卫,副千户。
王山!
一瞬间,路英头皮发麻,心跳几乎停了一下。
王公公这个侄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他按察司的人在遂昌的时候死。
“高百户呢?还没找到?”
王山,时年三十四岁,锦衣卫副千户。
死因,中毒。
他虽然被切的面目全非,流的血沁透地板,却并非被刺死的,而是死于一种强力毒药——一点点就能要命的那种。
老康头又被请来了,鼓捣了半天,说:“我只能断定是中毒而亡,具体是什么毒药判断不出来。这不是自然界直接能找到的单一毒物,而是用多种毒物配置而成的。”
“比如,苗家巫师会用的蛊毒?”
“差不多吧,反正没有配方无从解析。”说到这里笑了下:“稀罕的毒物也有好处,等闲人弄不到。我等查案倒是喜欢遇到这种好拿稀罕东西的犯人。”
“请康老给画一个方向。”
“四海行游的商人,去过苗地之人,最有可能。”
“本官再问一句——此地山上的人?可会配这药?”
老康头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没听说过,也不太可能。”
“为何这么断定?”
“路经历可想过,为何苗疆出巫蛊?那地方烟瘴丛生,有大量汉地根本看不到的毒物,这才有了苗家出神入化的蛊毒。遂昌这里的山上有毒动植物就那么些,调配不出太奇怪的东西。”
“山民不是有一种迷药……”
“嗯……路经历若是感兴趣,老朽也能给你调一瓶。其中所用之物都产于处州。”
路英恍然大悟。
在验尸之前,这个案子好像很简单,夏梦杀死了她的姘夫,自己也疯了。当然也可能反过来,正因为疯了才杀人。
验尸结果一出来——毒药从何而来,残留毒药去了哪里?
既然都用了毒杀,为何还要毁损尸体……
路英一抬头:“来人,请卫所的人过来认真验看尸体,确认此人到底是不是王千户。”
锦衣卫的人和王山的管家很快来了,他们证实了死者的身份。
王山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官,身上难免有伤痕和练武留下的痕迹,和尸体基本能对上。最重要的,王山两天前坠马,小腿上一长条伤痕,尸体上清清楚楚,康仵作判断的受伤时间也是不超过五天。
这一下,所有人都炸了,往处州、京城送信的人一天就跑出去七八个。
遂昌县丞直接瘫在地上,换过来后竟是嚎啕大哭,说我这差事干不下去了,我还是回家种地吧。
路英冷着张脸:“案子未结之前,遂昌所有官员差役,一个也别想置身事外。”
从人说“请楚巡司来帮忙吧。”
没等路英骂人,巡捕司的捕快飞奔过来:“巡司让我来汇报经历——钦差大船上出了命案。”
其实,楚亭月原本的话还有一句——请路经历前来指点。
此时,遂昌城依然笼罩在大雨之中。
天色晦暗,风声激荡。
一样的大雨磅礴,一样的江上早晨。
钦差齐方同完全没有了昨天的好兴致。
他脸色阴沉的坐在那里,身边的莺莺燕燕没有了,换成了锦衣卫缇骑和随性属官,还有脸色平静看不出心情的一名道士。
船上发生了命案,死的是一名礼部下级官员李业,他的主要责任是看护圣旨。
说是“看守圣旨”实际负责看守的当然是锦衣卫的力士,此人乃是齐方同的同窗、亲信,一样出自大户,还很有钱,这次南下,一路上陪着齐公子吃喝玩乐,和蔡祥一起抢着付钱。
李业在和他一起公干的路上死了,还就死在大船上,死在他的眼皮底下。
齐方同悲伤之余更加为自己的安全担心起来。
船上所有负责警卫的人,从普通差役到锦衣卫缇骑无差别接受了齐公子的咆哮。
蔡祥第一时间查看圣旨,幸好,安然无恙,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定神开始处理这件发生在眼皮底下的恶**件。
他先安抚住了齐公子,待他安静下来才道:“当下最重要两件事,其一,当然是安全问题。此事交给我,齐大人只管高枕无忧。第二么,就是找出凶手。”
“对,只有找出凶手才是真太平。此事……也只有仰仗蔡大人您了。”
蔡祥缓缓摇了摇头:“若说审案查兄,愚兄并不擅长。”
齐方同愣住了,心说你不擅长,那谁擅长,我吗?
蔡祥又道:“好在当下就有专业做这个的。程校尉,请刑捕司的人上船。”
“刑捕司?他们怎么……他们在监视我们?”
蔡祥笑笑:“齐兄弟,移步便知。”
锦衣卫的人“请人”,是站在甲板上双手叉腰,卯足力气高喊:“百户大人有请巡捕司弟兄上船一叙——”
喊到第三遍,案上果然有了动静。
几个人出现在码头上,瓢泼大雨,这些人不穿蓑衣不戴斗笠,全身湿透,却依然身板挺立。
齐方同大惊:“这……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怎么……”
别说之前没发现,当下人都出来了,他也没看明白从哪里来的。
“他们为什么站那里不动?这是不把蔡兄的命令当一回事?”
蔡祥似笑非笑:“不急,看来还有要紧人物。”
话音未落,大雨中一人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和其他人不同,她打了一把油纸伞,青色长衫划过雨雾中的古城街巷,行到船下微微抬头:“浙江巡司楚亭月,请求登船。”
蔡祥喝了一声:“居然是她,有意思。”
齐方同瞪大了眼睛:“这声音,是个姑娘?”
“是个姑娘——刑捕司领司的爱徒,我们王公公的干孙女。”
“等等——我听说去年王公公的干孙女及笄,圣上也送了份礼……”
蔡翔笑得更意味深长:“就是她。”说话间朝着舷梯走了过去,竟然是亲自迎接。
齐方同在京城的时候也听说过刑捕司这个少女的故事,毕竟,一个姑娘家混迹捕快之中,还要拿个正经官职,在大明朝绝对是稀奇事。
只不过礼部和刑捕司之间实在没有交集,他的社交圈和楚亭月的也各方面都搭不到一起,很多事就是茶余饭后听过了事,直到这会才知道传言都是真的。
朝廷的确给一个十六岁的女子绶了正式官职,这个女子也的确倾城之色。
楚亭月踏入船舱,向着两人行了个礼,开口便是:“船上发生了什么事?”
“礼部官员李业今天早上被发现死在房中。”
“遇害?”
蔡祥沉吟了一下:“不好说。”
“知道了,下官先去看一下案发场地。”
“不急——楚巡司和各位弟兄不如先换身干净衣服。”
楚亭月看了一眼一身水还在往下滴的刑捕司众人,再看看自己的衣衫下摆也已湿透,点了点头:“好,烦请拿几件干净衣服。免得污染了案发现场。”
片刻之后,众人到了案发现场。
楚亭月换了一身女装,淡青绣花,却依然做男儿束发,倒是别有一番青春利落的美感。
现场依然是最初的样子,楚亭月一看就明白为什么蔡祥说“不好说”。
李业裹着被子,坐姿,双手抱腿,脸紧紧埋在手臂之间,整个人蜷缩成一个球。
身上没有伤痕,床上没有血迹。
齐方同上一次看了两眼就吐了,这次好了些,站的远远的,用余光去瞟。
楚亭月径直上前,稍微检查了一下,开口道:“记——死于三更到四更之间,死因,疑似中毒。王小旗,去临县请康仵作过来。”
楚亭月也没想到康仵作来的如此快,第一句话就是:“县城又出大事了?”
老康头长叹一口气:“先把此间的事了了吧。”
这次验尸速度极快,几乎是上手看了□□表,翻了翻眼睛,看了下舌苔就下了结论:“毒杀,所用之毒乃是自行调配,十之**来自滇黔之地。”
蔡祥笑了一下:“这遂昌的仵作如此厉害?就这么看两眼便能得出结论,看来我镇抚司的仵作应该换人了。”
老康头翻了一个白眼:“一个时辰前,老朽刚刚验看过另一具尸体,死因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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