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梦魇大火

九霄楼高塔内,灯火幽暗,螺旋木梯像巨兽蜷曲的脊骨,向上望不到顶,向下看不见底。

小满听见头顶传来细弱的抽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被狂风卷得支离破碎。

“娘亲?”

少女轻唤一声,提裙往上跑,可哭声却没有了。她只听见自己的余音,空灵灵的,在塔壁间来回碰撞,是她不断在说娘亲,娘亲。

突然间,脚下的阶梯变得松动,四周猛烈地震颤起来,高塔开始坍塌。

小满顿觉身子一空,整个人被抛进混沌的漩涡,往下掉,不停下坠。

竟然又回到凌云阁。

她在窗边窥探父亲。

屋内,青衣女子对镜理妆,突然将黛笔往身后一递:“请阁主大人搭把手。”

白衣人转过身,小满睁眼细看,却觉他笼着云雾,模糊一片,唯独腰间那块琵琶形的玉带钩,泛着泠泠青光,形状图案都那么清晰,小满记得它,正是娘亲素手雕刻的那只。

“我哪里会。”那人拈起笔,轻轻叹气,透着几分无奈,嗓音温柔,好像带着笑意。

好耳熟,分明是爹的声音。小满又揉了揉眼,还是看不清楚白衣人的脸。

“谢阁主难道没替夫人画过眉?”

铜镜映出男人僵直的背影。

他沉默片刻,才道:“阿筠不爱这些。”

“可我爱,不光爱这些,更爱看阁主握剑的手一点点染上脂粉。”女子娇笑道,“你说,这眉峰该是冷硬的剑气,还是柔秀的山峦?听闻阁主大人在书画上亦有造诣,小女子这就要请教大人的笔锋了。”

女子不由分说,偏过身子仰头看他。小满瞧见她的侧颜,已是翘着唇,闭上了眼。

“好吧。”白衣人应声,听不出喜怒。

他信步上前,弯下腰,蘸点砚台的青黛水,抬手,向镜前人起笔,笔刚挨到女子脸上,她突然咯咯笑出声来,身子抖个不停,发间珠钗乱颤,白衣人恼道:“你别动,一动笔画就乱了。”

青衣女子抢过笔,愤愤往桌边一摔。

“本来就是乱的,早都乱了。”她双手环到白衣人脖颈,手指勾着他的发丝,悄声问,“阁主心里想的是陈筠,还是我?”

明明是耳语,小满却听到了。她手脚发凉,不知所措,想躲开,竟是动弹不得。她没听见白衣人说了什么,好像看到他皱眉,要将人推开,但那女子蹁跹灵巧,惦脚转到旁边,又贴上去。

倏忽之间,两道轮廓纠缠成青白交错的影。

女子转过头,小满看到她那张精心妆涂的脸,分明是冷蝉衣的样子!

她吓得一个激灵,欲睁开双眼,却没有成功,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湿巾贴上脖颈,温暖、轻柔。小满脑子昏沉,只觉有团热腾腾的雾气罩在身上,她浮在云间。

有一双带着药香的手,擦过她的锁骨,帕子拧出的水珠顺着胸口往下滚,滑到胸口。

谁的手,是娘亲吗?好想抱住那个人。她迷迷糊糊想着,要伸手去抓,却只碰到衣料一角,像是麻布,怎么比记忆里粗糙许多?

指尖突然被湿热裹住。那个人捏着她的拇指根慢慢打转,一点点擦干净。

小时候,娘亲也是这样,她外出扑在泥地上打滚,娘亲一边责骂,一边给她洗澡,连指缝都细细搓了三遍。

巾布卷过每个指节,掠到手腕,银镯子被撸到小臂,镯子丁零响了两声,擦拭的手顿了顿。

宁馨抬起病人的手,细看这只镯子,缀着七只小巧银铃,却只是空壳,上边还蹭了些许血印,便捏着手巾去擦,无意卡到暗扣,铃舌探头,稍一晃动,便传来一串细碎清越的铛声。

小满还觉得热,依稀听到铃铛声突然乱作一团——那人正用指甲尖拨弄镯子上的机关扣,叮叮当当,像在解九连环。

她又晕了过去。

九霄楼大火,整个凌云阁风烟弥漫。

焦黑的木头混着火药味呛得她眼泪直流。好多人跑来跑去,小满被各路人马推搡,连衣带也不知被谁踩断了半截,最后跌跌撞撞摔进主院。

是主院,娘亲在那里。小满爬起来,扭着避开人堆,钻过花圃,找到里屋内的女人,扑去抱住她。

女人蹲下,揽住小满,并拉过旁边站着的小孩,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才比她高半个头,此刻不哭不闹,一脸严肃,害怕得发抖。

阿离也在。

“邪典鬼本被藏到哪里,咱们搜出来!”人群四处翻找,“把鬼本烧了!”

他们高举火把往里涌,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交出幽宗孽种!”

“烧鬼本!杀鬼子!”

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把火,庭院瞬间燃烧起来。

女人护着两个孩子,躲过激愤汹涌的人潮,向西墙外跑去,搬开院墙松动的石块,推他们钻进去。

“娘快出来!”

可窄小的墙洞只容得孩童身子。小满出去后,抬脚踢洞周的砖,一点点扩大那个口子,阿离也帮着踢,要拉她娘亲过来。

火势越来越大,女人却挤不出来,烧焦的梁柱塌下来,把她压在底下。

陈筠匍匐地上,眼含泪珠,拦住两个孩子抠砖的手,让他们赶快走。

小满看着娘重新把砖塞回缝隙里,一点点,把墙洞搭砌平整。

烟雾中,她逐渐看不见娘的脸,听不见来人喧闹叫嚷的喊声,只有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

小满紧紧攥住阿离的手,慌不择路地向前跑,背后热浪卷着火星往脖领里钻,掌心全是汗。

两只小小的手抓在一起,剧烈颤栗着,分不清是谁在发抖。

跑,一直向前跑。

意识回笼后,小满终于掀开眼皮,看见宝蓝色珊瑚纹的垂幔帐顶。

不远处,常泽川靠在屏风边和女子说话。声音不算大,一阵一阵传来。

“连你师傅都治不了?那怎么办,只能等死了?”

“不是名医看不了这种奇症,我们小医馆平时就看些常见的毛病,你夫人这是中了……”宁馨瞥见常泽川一脸阴沉,往后躲了躲,“中了毒,可不敢乱治啊。”

常泽川没顾纠正她的称呼,冷语道:“你就说谁能治吧,你去替我把人找来。”

“我…我也不知道。”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开医馆的。”

“按我师傅的办法,大概也只是先给她服丸药退烧。肩臂那伤疤的毒,在黑血蔓延之前要刮掉,才能保住一命。”

“什么?刮掉?”常泽川不认同,“那手臂都得废了,这不行。还是找名医来,我不信没有其他办法。”

宁馨始终低着头。

她第一次来怀瑾堂,还是上等厢房,之前从没遇见这样尊贵的病人。毕竟,像那些达官显贵是怎么也不会往他们仁心医馆跑的。

本来还觉得自己运气好,她看这位小公子生得好看,衣着不凡,便是寻常小病也会多给几个辛苦钱。——对他们来说也不算什么。

可惜这压根不是什么小病。宁馨想不出谁能治,治不好反倒得罪人,只能很仔细地把那位姑娘清理一遍。

她只能这样了。

原先想着借此多讨些银两,可对方好似更加生气,出手也不大度。

于是宁馨飞快打量那公子一眼,撂下一句“你要找的话得快,只怕久了神仙也难治得”,就提起药箱子跑了,踩到门槛时,还差点绊倒。

常泽川怒极反笑。什么不靠谱的学徒,替小满简单清洗一下,吃了点常规药,附赠一个噩耗而已,完全没什么用!他为此却付了三两银子诊金及药钱!

也是,这点钱能请来什么杏林圣手。

就手里这点钱,上哪找靠谱医生呢?兜兜转转一圈,不会还得找怀瑾堂的人的吧?

他烦躁地抓一把头发,走到小满身边,看见她睁着眼睛。

“醒了?”转瞬又垂下头,“不知道你听到多少。现在在怀瑾堂,老板不在,只能指望你了,不顾自己的伤为姑奶奶东奔西走。”

小满脸色惨惨,笑道:“你伤哪了?”

“我去曹府找你,被刀疤一棍子打青了膝盖啊,骨头都敲碎了。”常泽川坐到南窗下的官帽椅上,心怀愧意,“还顾得上说我,明明你更严重吧,怪我没有及时处理,刚刚那大夫说治不了,八成会死……”

“对不起。”

小满道:“我听见了,你放心,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脏污的夜行衣被换了下来,身上是干爽的中单,床铺被罩还透着香气。

小满扭头凝视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我念一个方子,你去抓药。”

常泽川看她歪歪斜斜地要起来,上去馋着,扯来一个枕头往后垫住,十分怀疑:“你还懂医术?可别乱开药方把自己吃没了。”

“我有把握。”

“什么把握,你去曹府之前也这样说,结果呢——”

甫一开口,常泽川便见小满湿漉漉的杏眸,眼尾微垂,显得无辜可怜,像是雪夜迷途的幼鹿,声音突然哽住。

他顿了顿,终于妥协:“算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你先想想,我去找纸笔。”

很快,便摆好了未干的半碗方砚,铺开麻黄纸,蘸墨欲写。

小满道:“老龟甲三钱,需炭火煅烧研粉。”

伤处却如蚁噬般,阵阵发麻,她声音一抖,忍痛续道:“雪莲瓣五片,雄黄酒半盏,金线蕨六株,朱砂一钱……活蝮蛇胆一枚。”

常泽川伏在案前埋头书写,怎么控笔都不上劲,手中狼毫软毛不时乱倒,干脆捏着尖儿写。出来的墨迹一道深一道浅,还沾着大大小小的墨点,字也跟狗爬似的。

他没顾听清,又问一句:“什么火斧蛇胆?”

“活蝮蛇胆,需现取现用。”

“复?”常泽川拧眉想了想,标上拼音,“你们药铺还有这些东西,不是现取的不行吗,这个对药效有什么影响?”

小满一愣,歪头瞥见常泽川眉心紧锁,写得很是专注,可是拿笔姿势都是错的。

“我忘了这茬,可能你不认识这些字呢。实在不行就找……”

常泽川却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可以搞定,还有什么?”

“嗯,还有童子尿半盏。”

“啊?”常泽川直身,把笔搁下,一脸嫌恶,“这是什么民间偏方,我算是明白了,你这疗法压根没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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