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元兴做了个顺水人情,笑呵呵地将两人送到门口,不忘捎带上两盒茶叶,就便塞到常泽川手中。
常泽川倒不想让人送他回去,尤其这个人是来路不明的庄老爷,但心下好奇,又难得有机会,只能强打精神,路上少不了和人寒暄探究几句。
马车顶上挂着羊角灯,撕开暗沉沉的风雾,一晃一晃,向前慢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咕噜嗝转,发出单调呆板的声音。
远处,传来鸡鸣声。天尽头,墨色的黑幕似被冷风吹散,淡了一点,隐隐泛白发亮。
一夜未眠。
常泽川打下竹帘,把半截身子缩回暖烘烘的舆箱里。
庄兆和坐在另一边,正弯腰收拾,把矮几上的东西全捡到柜子里去,他的身影在灯光映照下,投落在车壁上,庞然的,看不出人形,好像一个巨怪,随行进的颠簸微微晃动。
他直起身,十分不好意思:“车子有些乱,过来得又匆忙,不要见怪!”
常泽川道:“庄老爷好心相送,感谢你还来不及,我有什么好挑剔的。说实话,阁下今晚如此大费周章来走动一番,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之前并不认识。”
庄兆和端坐着,有一搭没一搭摇起骨扇,轻描淡写道:“你别多心,我偶然窥得其中一点消息,见你蒙冤受难。刚好和那知州有些交情,顺手帮一把。”
常泽川对他这套说辞显然不信,微微眯起眼睛:“恐怕不是偶然吧,你三番五次帮我。在药堂,或许是巧合,可我自进了州衙,这短短几个时辰,庄老爷就得知消息,赶了过来,确实有些手眼通天了。”
他出言试探,不加收敛,也是仗着这人对他似乎并无恶意,身为锦衣卫的亲哥哥又在城中。
“手眼通天?”庄兆和嘴角微微上翘,并没有气恼,还是一派如沐春风的和气面容,“不过是些江湖上的朋友,路见不平罢了,你不用多想。有些事,知道太多对你全没好处,眼下你只需明白,我不会害你便是。况且保你出来这件事,我虽出了力气,却不见得帮上你什么忙。”
看来他多少知道后来正堂上发生的事,难道这人和哥哥有关?不,不会是,他既然承认了江湖朋友,还能有谁呢,近乎是指向罗教了。
常泽川进一步问:“在牢里的时候,有个小卒过来救我,让我穿上衙役衣服,要带我离开,可没想到,刚出来就撞上了知州。您知道这回事吗?”
“这小卒和您有关系吗?”
那总不可能是常泽雨的人。
如果是罗教的人,要陷害于他,倒是说得通,不外乎是追踪水鬼,怀疑到自己的身上,害怕他知道那些秘密,甚至揣着竹筒里的线索。甚至,从曹府出来以后,他们可能就被盯上了。
可这就无法解释庄老爷的行为。如果他是罗教中人,应该巴不得除掉他才是。任小满的药方凑不齐而毒性发作,痛苦的死去。任他被何知州一泼脏水关入牢狱,再同那个顶帽水鬼的“凶手”一般随意的死去。
他明明和罗教好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出手相救?莫非是他想岔了,其实他是某个和罗教敌对的势力?
常泽川甚至异想天开,猜度他许是凌云阁的人,因为冯老头或者小满的交情,才这样暗自帮助自己,也许这个庄老爷就是怀瑾堂的掌柜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不明说?
他看向庄兆和,眉梢轻抬,带着疑问:“您知道罗教吗?”
庄兆和骨扇一顿,沉吟半晌,终于缓缓开口:“罢了,我也不想欺瞒你。我确实和罗教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次救你,也确实借助了他们的势力。”
“但你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把你卷入其中,罗教虽在江湖上名声不大好,但也有他们的行事规则,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他们不会为难你。”
常泽川哑然。这么说来,那个小卒一开始确实是要救他的?还是假意答应庄老板,收了好处,又改变主意?
他觉得身子发热,偏过头去,又掀开竹帘,任凭冷风吹灌进来,冷热间,脑子撕裂的疼。
前路看不清楚,雾气缭绕。
“为什么要帮我?”他的声音发黏,飘过来,很低落,裹挟着哀伤,“狱里有个老头,也是帮我,后来就死了。”
虽然周大骏宽慰过他,但常泽川自揽了些责任。以前,现代的日子,他再回想起来,总觉得是很久远遥不可及了,自己从来是赤条条的一个人、孑然的一个人。
穿越过来,变得更加渺小无力,却贪图起别人的好,那一点点温存,一点点热闹,那存在的气息,他迫切地想攫取。
好多次,都是踩在悬崖边缘,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小命不保。他想活着。
常泽川转过身,眼神落在庄兆和搭在腿边的骨扇上,小声道:“虽不知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但我相信你的话。罗教毕竟不是什么正派势力,你也奉劝我不要招惹,所以,与他们打交道,千万珍重,别因为我的事,惹出麻烦了。”
少年神色认真,暖光把他的眉目照得柔和,澄净,矜重。
庄兆和一窒。直到这时候安坐下来细看,他才发现,常泽川不只有那双眼睛像他母亲。
他忍不住真情流露:“我与你父母亲曾有过一段渊源,虽不便明说,但也不能眼睁睁看你受难。你不用苦恼,只管安心,我和那乞丐不一样,做的都是力所能及的事,不会强来。我既出手,就会护你周全。”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郑重,常泽川抬起头,茫然地看过来。
庄兆和微赧,顿了顿,又道:“以后有事,可以到城南游乐庄找我。”
到了怀瑾堂,常泽川跳下马车,挥手道别:“庄叔,保重。”
推开听雨轩的门,还是离开前的样子,没有人收拾过,床榻上被褥摊着、衣服撂在一边,镜子被移到中间。蓦然一个人闯进来,零落、冷清。
常泽川有点想念小满了。穿越过来,与他说过最多话、他也最为了解的人,相处最久、每天都可以见到的人,不会害他的人。
天空已经鱼肚白,他在屋内胡乱走了一圈,浑浑噩噩,东厢房里,小满的东西都不在了,像是退房了。
常泽川把布包和茶叶随手一扔,一头栽倒,躺在床榻上。不管不顾地想,既然她不回来,自己就睡大床了。
对了,今天是第几天了?
他闭上眼,难得想起来,难得有空,去拨弄了一下系统。
【泗州城,当前声望值:10,初显名声。】
居然有名声了?他做了什么?常泽川脑中一片空白。
【支线任务:偿还债务,限期三天。】
三天?居然还有三天。原来自己在明朝只待了一个星期,实在恍如隔世。
眼见时间宽裕,常泽川也不着急,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有吃有喝,住在宽敞的酒楼,睡在香软的床榻上。有哥哥,有庄叔,还债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连没有特意去争取的声望值都莫名上涨了,一切稳中向好。
回家仿佛也指日可待了。
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心里沉甸甸,囫囵昏睡过去。
等到醒来时,天已经昏暗了,落日余晖,室内只有他的呼吸声,以及肚子的抗议声。常泽川拖着绵软无力的四肢打开房门,正好看见王登。
王登咳了一声:“你醒了?大堂的人说你今早才回来,我便猜要睡到这会儿,一直没敢过来打扰。那个,小满姑娘呢?”
常泽川也迷糊:“我不知道,昨天失散了,怎么她还没回来吗?”还在江府吗?
“哦,哦!我只是随口问问,掌柜的已经回来了,现在忙着开会议事,你的事情要晚些料理,不是很着急吧?”
常泽川摇头:“我不着急。”
“那好,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再去看看梁度?”
“好啊。”常泽川点头,拿上何元兴赠的大红袍,“我给他泡茶喝。”
梁度从原先的学徒舍另搬到一间空置的役舍,由弟弟梁康在榻前伺候。他的伤口愈合得很快,昨天还奄奄一息的人,今天已经很有精神了,还能笑得出来:“怪不得其他人都想到怀瑾堂做工,大酒楼有钱,对学徒算是不错的了。”
如今也干不了活,吃住仍在里边,虽然领不到钱,但也没赶他们走。前前后后,请大夫过来医治、用药,这些花销不出一文。
梁度觉着,一辈子这样也很好。现在他完全不想死了,更不敢死,即使没啥胃口,也吃得很多,生怕占不到便宜,还借着养伤,每天多喝两大碗肉汤。
常泽川经历了昨晚的事,又在牢狱里走过一遭,回到怀瑾堂,看到梁家兄弟,兀自在这里安静地生活着,也跟着放松下来。他打趣道:“是谁昨晚还寻死觅活,让我替你照看老婆孩子的?”
梁度红了脸,又叹气:“唉,唉!我不配做丈夫,不配当爹!不知道叶儿贞儿怎么样,馨娘过得好不好,家里没男人,有没有受欺负。”
“心里那么挂念,抽空回去看看吧,其实有什么跨不去的坎儿?她们还不知道你整了这一出,不死不活地躺在这吧。”常泽川找了一圈,没看到杯子,用大碗装了一点茶水给他,“尝尝,我敢保证你这辈子都没喝过这种好东西。”
梁度一听,来了劲儿,捧过来小口琢磨,却喝不习惯,脸皱成一团。
“苦涩呢,跟喝药差不多。”他把大碗搁在一边,忧心忡忡,“想又什么用,我一个废人,给不了她们娘仨好的生活。”
梁度挥一挥手:“哎算了!不说这个了,你还没成亲,说了也不明白,别整这些丧气的话了。”
又道,“不过,怀瑾堂最近也出了点事,玄乎得很呢,就昨天学徒们去了地窖,回来好多人都生病了,头疼脑热,也出不了工。现在人手可紧呢,王堂头都去醉香楼借人了。”
他万分懊悔:“如果我没受伤就好了,听说现在去跑堂,工钱是平日的三倍。三倍啊,真是可惜!”
常泽川愕然:“三倍工钱,那么多。过来的人都挤满了吧?”
“没有,他们招的人也挑拣呢,要有经验。好多毛手毛脚的小伙计,以前只是小馆子帮工的,都不要,嫌不够稳重。听说对仪容也有要求,若长得好看,即使没做过,也能接受。”
常泽川不解:“怎么突然整这一出?以前没这些规矩。”
梁度也不甚清楚:“好像是有大人物过来吧?就今天晚上。”他灵光一闪,“常老弟可以去啊,你又有经验,模样又好看,那么多的工钱,机会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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