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定(下)

南坝河的水面已被夕阳浸染成绛金色,波光潋滟如碎金流霞,一层层轻漾在岸边芦苇与梅影之间。朱祁钰的掌心紧贴着杭令薇的手,十指紧扣,像是唯有这样,才能抵御世间所有纷扰。他眼中盛满光,却仍不敢移开视线,生怕她像暮云般转瞬即逝。他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从未如今日这般,欢喜得几乎不知所措。

“令薇。”他低声唤她,那两个字轻轻滚出唇间,像是第一次学着说人间最柔软的情话,带着一丝不安与郑重的颤意。

杭令薇抬眸看他,夕光洒在她眼中,映出点点金辉:“殿下怎么突然叫我名字?”

朱祁钰眸光躲躲藏藏,指尖轻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背,低声答道:“总觉得……叫‘杭尚宫','杭大人’之类,太远,太生分了。”

他垂下眼睫,嗓音更轻,像是害怕惊扰她的回应:“以后……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杭令薇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柔软地撞了一下,轻轻一笑,眼中藏着点点调皮的光芒。她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不如叫我‘小薇’吧。”

朱祁钰一愣:“小薇?”

“嗯。”她点头,眸色温柔,“我妈妈以前就这样叫我。”

“……妈妈?”他呢喃着这个他并不熟悉的称呼,脑中却浮现出她讲起自己‘另一个世界’时的只言片语。他没有多问,只将那两个字默默记在心底,仿佛是她生命里最柔软的印记。他眼神认真,轻轻应道:“好……小薇。”

杭令薇垂眸微笑,指尖收紧了他的掌心:“‘妈妈’就是我们那个时代,'娘亲'的意思。”

朱祁钰喉结微动,声音仿若春水初融:“那以后......我便一直这样唤你。”

杭令薇一怔,脸颊飞起两朵淡霞。她轻咬唇角,又仿佛想起什么般低笑道:“那我也该改口了。总不能一直叫‘王爷’,‘殿下’,听着怪冷清疏远的。”

朱祁钰顿了顿,眸中泛起一丝波澜:“……唤我‘阿钰’吧。”

“阿钰?”杭令薇轻声复念,指尖不自觉地描摹着他手背的纹理,仿佛是要将这个名字也刻入指心,“这是你母妃叫你的名字吗?”

他轻轻点头,眼中却藏着被遗忘多年的孤独与微光:“是她在我很小的时候这么叫……后来便再没人唤了。”

杭令薇心头一颤,喃喃应道: “那以后由我来叫。”,她执起他的手,缓缓贴在自己颊边:“阿钰。”

朱祁钰整个人都僵住了,那一声轻唤像是春雷乍响,惊醒他藏了多年的渴望。他呼吸一紧,额头轻抵上她的发顶,低声呢喃:“再叫一声嘛,好不好?”

“阿钰~”她依言轻唤,嗓音如春日湖面最轻的涟漪,荡进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他闭上眼,将这一刻深深藏入灵魂深处。良久,他松开她,却依旧牵着她的手不放:“我们……该回去了。”

天光将暮,朱祁钰翻身上马,又伸出手将她揽至身前。杭令薇靠在他怀中,耳边是他沉稳的心跳,胸膛温热,仿佛她一生的归宿。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不时指腹轻蹭她的袖边,像是不舍放开。

“小薇。”他忽然低声开口。

“嗯?”

“……没什么。”他轻笑,“只是想叫叫你。”

杭令薇笑着仰头:“阿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像什么?”

“像什么?”

“像一个得了糖却舍不得吃的孩子。”

朱祁钰耳根微红,却将她搂得更紧,嗓音低哑:“那你就是我藏了一路的糖。”

她笑着调侃:“那王爷可要含好些,别一不小心化掉啦。”

他呼吸一窒,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声音带着无奈的宠溺:“……别闹。”

暮风拂过,柳枝轻摇。他们的影子映在南坝河水面上,粼粼波光间,那两道身影交缠缱绻,被风揉碎,又悄悄重合。不远处,宫墙的轮廓已在霞光中浮现。朱祁钰勒住缰绳,缓缓停下马。

“到了。”他指尖绕着她鬓边一缕发丝,依依不舍。

杭令薇回首,眼神中盛满柔光,抬手轻抚他的面颊:“贺冬宴将至,到时候我们还会再见。”

他握住她的手腕,微一用力将她带入怀中,额头贴在她肩头:“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点头,正要翻身下马,他却一把将她拉回。朱祁钰望着她眼底深处的光,忽然俯身在她额头轻吻,嗓音低得只她能听见:“……万事小心。”

杭令薇含笑点头,刚一转身,便被他扯住衣袖。

她回眸: “怎么了?”

朱祁钰望着她,眸光翻涌,许久,终是低声道:“……小薇,我会等你。”

这句话在风里久久不散,像一盏灯,点燃了她接下来的全部路途。

夜色沉沉,宫墙下的风带着秋冬交际的凉意,拂动檐角铜铃,发出细碎而遥远的声响。朱祁钰仍紧握着杭令薇的手,指腹在她指节上缓慢摩挲,像是贪恋那一寸温度,又像是在向命运索要更多一点的时间。他一手揽她下马,伫立于宫门之外,身影被月色拉长,静默而温柔。

“小薇,”他忽然开口,嗓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要在这风起的夜里铭刻下一个誓言,“我要向皇兄请旨,娶你为郕王妃。”

杭令薇微怔,抬眸望向他。月光映照下,他的眉眼如玉石琢刻,眸中却燃着一抹炽热的认真与不安。她的心像被轻轻拨动的琴弦,震颤间溢出不可言说的酸涩与欢喜。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缓缓摇了摇头。

朱祁钰的指尖蓦地僵住,眼底的光骤然间暗了几分,唇瓣动了动,声音带着未掩的苦涩:“你……不愿意成为我的王妃吗?”

“不,我当然愿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捧住他的脸,十指温柔地抚过他眉宇间那道焦灼的褶痕,“阿钰,我恨不得现在就嫁给你。”

他微张着唇,眼中那一点尚未熄灭的希冀像是被这句话点燃,唰地化作满天星火。可她却低头轻叹,语气里多了几分理智的沉静。

“但现在时候还未到。”她声音柔和,却坚定,“陛下因我抗旨之事仍心有怒气,王振的人又盯着你的一举一动。若此时贸然请旨,只会令他们添油加醋,反让你陷于危险。我怎能因一时欢喜,就让你处于风口浪尖?”

“你是郕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什么事情都要三思后行。”

朱祁钰定定地望着她,眼底像是涌入了夜风中所有的微光。他喉头动了动,问得几乎小心翼翼:“你……是在为我考虑。”

“当然。”她含笑反问,“难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想嫁你?”

他没说话,只是忽然将她的手紧紧握紧在他的掌心,像要隔绝世间所有冷风。他的掌心炙热,掌骨微微发颤,低哑的声音从胸腔深处挤出:“我只是……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为我设想。”

杭令薇看着他眼中那一点藏得极深的孤寂,心头一软,踮起脚,在他唇角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所以,再等等,好不好?”她低语,“我一定会嫁你,不是作为什么筹码,不是被谁施恩,而是我自己愿意成为你的妻子。”

朱祁钰的呼吸一滞,忽然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下巴贴在她发顶,声音颤得微不可闻:“好……我等。”

夜风掠过,拂动他藏青色衣袍,也拂不散他怀中人温软的香气。杭令薇贴在他胸前,听着他起伏不定的心跳,轻声道:“阿钰,无论风雨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身边。”

他喃喃低应一声,却像是下了什么决意,忽而加重力道将她圈得更紧:“我也会护好你。护你一世无忧。”

这句话说得极轻,却落得极重。杭令薇仰头看他,眸中氤氲着水光,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拂过那道细不可见的伤痕:“我知道。”

远处更鼓声响起,已是戌时。宫门后,有宫人巡夜的灯火正一点点靠近。

“我该回去了。”她轻声道。

朱祁钰却仍不肯松手,指节紧紧攥着她的衣袖,似乎下一刻她就会从他眼前消失。半晌,他低声道:“明日……我让赵五送梅子给你。”

杭令薇轻笑:“又是梅子呀?可是梅子好酸的~”

他耳尖微红,却固执开口:“这次的……是甜的。”

杭令薇望着他,忽然鼻尖泛酸。这个自幼被冷落在权谋阴影下的王爷,连表达情意都拙得可怜,偏偏那一盒盒梅子,却都是他捧出的真心。

她轻轻点头: “好,我等着。”

她转身步入宫门,回眸那一眼,见他仍伫立在风里,衣袍翻飞,神色温柔,却带着不舍。

那一刻,她心底忽然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哪怕命运风雨将至,她也要为他点一盏灯,在最深的夜里,为他照一条不再孤单的归路。

夜色如墨,朱祁钰策马回到郕王府时,唇角仍带着未散的笑意。成敬提着灯笼在府门前等候,见他独自归来,却眉眼舒展,不由一怔:"殿下今日心情甚好?"

朱祁钰没有回答,只是将马鞭递给仆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残留着杭令薇发间的淡香。

书房内烛火摇曳,他坐在案前,提笔想批阅公文,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浮现的全是南坝河畔的景象,她踮起脚尖吻他时的眼睫轻颤,唤他"阿钰"时嗓音里的柔软,还有她说"我恨不得现在就嫁给你"时,眸中闪烁的星光。

一滴墨汁从笔尖坠落在宣纸上,晕开成深色的痕迹。朱祁钰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喉间溢出一声低笑。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这样灰暗无光的人生里,也能拥有如此明亮的欢喜。

指尖触及眼角,竟是一片湿润。

"成敬。"他忽然唤道。

成敬推门而入,却见自家主子眼圈微红,唇边却噙着笑,一时愣在原地。朱祁钰也不解释,只是从多宝阁最深处取出一只紫檀木匣,轻轻推开,里面躺着一块未经雕琢的和田玉籽料,莹白如雪,温润生光。

"去请京城最好的玉匠,"他指尖轻抚玉石,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将此玉一分为二,雕成一对同心玉珏。"

成敬瞪大眼睛: "殿下这是要......"

"一半给她,一半留在我这里。"朱祁钰垂眸,烛光在他长睫下投出浅浅的影,"要雕比目鱼的纹样。"

比目双鱼,琴瑟和鸣。成敬瞬间了然,笑得眼尾皱起:"奴才这就去办,定让匠人连夜赶制。"

朱祁钰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宫城方向。夜风拂过庭中桂花,碎金般的小花簌簌落在窗台上,香气缠绕在袖间,恍若她发间的气息。

杭令薇踏着月色回到尚宫局,刚推开房门,便见唐云燕正倚在窗边,手里捻着一枚银针,在烛火下细细挑着药草。听到动静,唐云燕头也不抬,唇角却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姐姐可算回来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杭令薇解下披风,却见唐云燕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哎呀——"唐云燕拖长了音调,指尖轻轻点了点杭令薇的耳垂,"这耳根子红得都能煎药了。"她眨眨眼,促狭道:"莫不是被南坝河的晚风吹的?"

杭令薇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热度还未消散,连忙侧过脸去:"胡说什么......"

"我还没说是去见谁呢,姐姐怎么就知道我胡说了?"唐云燕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顺手将一盏安神茶推到她面前,"郕王殿下可真是好手段,竟能让咱们铁石心肠的杭尚宫乱了方寸。"

杭令薇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微红的面容。茶是甜的,掺了桂花蜜,恰如她此刻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她小啜一口,轻声道:"你少在这里胡言。"

唐云燕却不依不饶地挨着她坐下,手指绕着自己的一缕发丝:"那姐姐告诉我,殿下今日送你什么了?果干?还是玉佩?"

杭令薇眼前忽然浮现朱祁钰说"这次的梅子是甜的"时,那副认真又笨拙的模样。她忍不住抿唇一笑,又急忙低头喝茶掩饰。

"天呐!"唐云燕夸张地捂住心口,"姐姐居然笑了!看来郕王殿下比我的九转还魂丹还灵验!"

"你再胡说,明日我就把你偷藏的话本都交给掌事嬷嬷。"杭令薇佯装生气,却见唐云燕突然正经起来,从案几上拿起一封礼单:“这是今日内务司送来的,说让尚宫局在贺冬宴之前置办妥当,姐姐今日休息,我就替姐姐收着了。”

“还有几日就是贺冬宴了,过了至南日,很快就到春节了。”杭令薇边说边展开礼单看起来。

“马上就是正统十四年了......”

“是啊姐姐,正统十四年怎么啦。对了,今日听御前的管事宫女说,瓦剌太师也先送来奏疏,说要在新年前与咱们大明再次互市呢,到时尚宫局又有的忙了。”唐云燕继续研究着手里的医书。

“难道就是这次?!”杭令薇心中一惊,手中的礼单险些滑落。

我要赶在瓦剌人来之前,面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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