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荧惑再现

自那日坠地之后,杭令薇便如同折翼的飞鸟,虽保住腹中龙胎,却再无往日神采。太医令日日施针调理,遣方开药,方才稍见起色。可每次把脉,仍不甚稳妥,脉象浮沉不定,如水面一叶,摇摇欲坠。

“胎气虚浮,气血两亏,需静养修心,万不可再动情绪。”太医令面色凝重地叮嘱。

杭令薇坐在软榻上,手覆小腹,面庞憔悴却目光坚定。哪怕药苦如黄连,针灸如刺骨,她也从未皱眉动摇半分。为了腹中孩儿,更为了那个日日握着她手、说要与她共白头的男人,她咬牙忍着一切。

“只要这孩子平安降世,”她轻轻低语,“纵是命折半,我也无怨。”

而此时,坤宁宫中,黑影悄然滋生。

自那道观秘术引入宫中以来,汪砚舒日日焚香祷咒,依道士妙空之言,在密室之中设下五行厌胜之阵。每夜子时,她披发跪坐于阵中,手握八字符咒,低声诵念诡异晦涩的咒文,语调阴冷低沉,宛如九幽鬼语。香灰堆积如山,香火暗淡,唯有她的神情一日比一日狠毒。

这日黄昏,贴身侍女翠烟疾步入殿,面带几分抑制不住的兴奋。

“皇后娘娘,奴婢方才从永宁宫那头打听来,那杭贵妃好像又不大好了,今日一早起身便头晕欲呕,请了一整排的太医进去,还闭了殿门,不许人靠近。”

汪砚舒一听,眼神一亮,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好得很。”她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自镜中端详着自己那张依旧雍容端庄的脸,“看来这巫蛊法门,果真不是虚妄之谈。”

她回身吩咐:“去,把我那串檀香念珠取来,本宫今晚再多诵几遍咒文,这杭令薇命虽硬,我倒要看看她能撑到何时。”

“是。”翠烟弓身领命,转身欲退。

忽听汪砚舒又低声补道:“再去一趟,打探得仔细些,尤其是她那肚子,到底是疼?还是见了红?!”

“奴婢这就去。”翠烟带着压低的欣喜神情匆匆离去。

殿中重归幽暗,香炉中的烟气宛如游丝般缭绕。汪砚舒缓缓坐回榻上,指间摩挲那枚黑曜石般黯淡的符珠,唇畔的笑意愈发阴鸷。

“杭令薇,愿你梦中有血影缠绕,夜夜惊醒;愿你那未出世的‘龙子’,注定无缘天命。”

“陛下,陛下——!”殿外急促的脚步声尚未落定,成敬便踉跄奔入,面色苍白,声音中透着难掩的惊慌,“贵妃……贵妃娘娘……”

朱祁钰听见“贵妃”二字,身形顿时一震,眸光如雷电划破暗夜,他根本未等成敬说完,便已经箭步而出,衣袂翻飞,冲向永宁宫。

他不需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是关于她,他都不能等,不能慢,不能有丝毫迟疑。

风声猎猎掠过宫廊,他几乎是以奔跑之姿冲进永宁宫大殿。眼前景象如噩梦重现,仿佛这几日里已无数次在他梦魇中和现实里重复,太医令跪伏在地,几名宫女神情惊惶,手足无措。榻上人影纤弱,一如旧时残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素色罗袖滑落臂弯,露出苍白如雪的手腕,太医正凝神替她把脉。

朱祁钰的脚步一下顿住,心如被绞扯。

“小薇……又怎么了?”他喉头干涩,连声音都透着一种疲惫至极的虚弱。

这些日子日日担惊受怕,他原以为上次胎气大动之后已有转机,却不想今日再度重蹈覆辙。他的心像是被生生碾碎,又一寸寸重拾,再一次被人抛进刀山火海中。

心疾,再次发作。

他伸手抚向心口,指尖微颤,那一片位置已隐隐作痛,仿佛有人用冰冷的铁钉一寸寸钉入他胸腔。

“启、启禀陛下……”太医战战兢兢地叩首,额上冷汗如雨,声线也因惶恐而微微颤抖,“贵妃娘娘此次动了胎气……微臣昨日方才施针调理,明明脉象已回稳……可今晨不知何故,又忽然……”

话未说完,便如哽在喉间,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反复。宫中规制森严,若贵妃有失,治下太医难辞其咎。

朱祁钰站在榻前,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骼的支撑,只靠意志在勉力维持。

“怎么会……怎么又是这样……”他声音低哑如烟,连发怒的力气都已没有,原本挺直的背脊缓缓垮下。他的眸中氤氲着血丝与晦暗。

他是帝王,可在命运面前,却一次次像个无力哀求的凡人,连妻儿的安危都护不住。

忽听一女子清润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陛下,臣女愿一试。”

朱祁钰抬头,只见唐云燕已整衣上前,她神色凝肃,笃定而沉稳,与旁人惊慌的模样全然不同。

“唐云燕?”他急切问道,眼中带着一线希冀,“朕信你,你与小薇情同姐妹,一定能救她……快!快救她!”

唐云燕微一点头,走至榻前,将纤指搭上杭令薇腕脉。她神色专注,片刻之后,蹙眉说道:“脉象紊乱如线断浮萍,并非寻常胎动之兆。臣女所学杂涉医道,曾于一部孤本古籍中,见一法——祝由之术。”

“祝由?”殿中众太医闻言,面面相觑,一时愣住。

唐云燕转头,声音坚定:“所谓祝由,乃医中旁门,主调气行神、驱邪扶元,虽为古法冷门,但于突发之症偶能奇效。贵妃娘娘此番,并非单纯胎动,而像是神气被扰,似是……外力侵体,冲击神魂。”

朱祁钰神色一震,蓦地想起朝中流言,想起那一纸讹言、那一场挑衅,眼底顿时燃起压抑已久的怒火。他紧握拳,指节泛白,低声自语:“难道……真有人对她动了手脚?”

他看向唐云燕,语气中带着迫切:“能救她吗?”

唐云燕拱手肃声道:“臣女愿竭尽所学,只求陛下信任。”

“好!”朱祁钰用力点头,眼神清明而果决,“但凡能救她,朕愿倾尽所有。你且去做,朕与列祖列宗共祈。”

“陛下,钦天监司正求见,有要事紧急奏报。”成敬疾步进殿,低声禀道。

朱祁钰眉头微蹙,眼中尚有未散尽的忧色,“钦天监?此刻来奏何事?”

他略一沉吟,终究还是点头吩咐:“命人好生照看贵妃,务必不可疏忽半分。朕,回乾清宫一趟。”

踏入乾清宫,他本以为不过钦天监司正一人前来,不料殿中竟已聚了一众文武大臣,衣袍整肃,神色庄重,连一向少出面的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乃至……汪瑛。皇后之父,也赫然在列。

朱祁钰心头一紧,眸光瞬时冷凝。他缓步登上御阶,袍袖掠过金雕龙椅的扶手,缓缓坐下,声音低沉:

“众卿聚于此殿,是何天大要事?”

话音甫落,他抬手轻揉额心,眼神中隐隐透出疲惫。他才从永宁宫赶回,心神仍悬在那病榻之上,见此阵仗,更添烦闷。

钦天监司正李拱肃容上前,长揖一礼,朗声奏道:“启禀陛下,臣昨夜仰观星象,于紫微垣中察见异动。东方紫薇星旁忽现一颗晦光彗星,尾焰长而混浊,形如横斜剑锋,正有冲月之势。”

“彗星冲月?”朱祁钰眉头骤皱。

李拱继续陈词,声音掷地有声:“紫薇星者,乃一国根本之星,主东宫太子之命数。如今旁有彗星掩映,星光被夺,此象凶而不吉,恐有横祸加身,非但于太子不利,于大明社稷,亦有动荡之兆。臣等惶惶,特来奏请陛下,审慎应对此劫。”

此言一出,殿中一时沉寂,惟余风过金銮帐,簌簌作响。

朱祁钰眼神在众臣之间游移片刻,最终落在汪瑛身上。那人面色恭谨,然眼底却藏不住一抹微不可察的自得。

他终于明白了,这哪是什么星象变异,不过是一次巧妙包裹在“天命”之上的试探与施压,意在太子之位。

他笑了,冷笑不言。他明明刚从那濒死病榻前走来,仍带着一身艾草药香与悲怆,而这些人却在此等他。为了一个“兆象”,为了一个未成形的继嗣,便急不可耐地翻涌暗流。

他目光如刀,扫过朝臣,声音如夜雷压顶:

“卿等皆观天象,可曾问问人心?太子是本朝之储,朕之亲侄,岂容轻议其命数?”

“陛下明鉴。”钦天监司正再度叩首,语调凝重如钟:“今后宫杭贵妃身怀龙裔,虽未验男女,但天象昭示,此子若生,恐损大明气运。”

话音未落,另一位星官高声接道:“微臣曾翻阅前朝密记,太上皇在位时,钦天监便断出预言:‘荧惑之乱,人心惟危;双魂归位,天下易主’。而今贵妃之命盘,与彼时所录之‘荧惑孛尾’正相契合,恐是应劫之人。”

“是极,是极!”又有一位年长大臣高声附和,跪地叩首:“臣等惶惶,望陛下慎之。贵妃乃妖异之兆,其腹中龙嗣更是凶星降世,恐引天变人乱。”

“如今中宫皇后之星沉晦无光,反而辅星耀眼,此乃宫闱失衡、阴阳倒错之象。大凶之兆已成形,陛下切勿坐视。”

话声如密鼓连击,殿中众臣纷纷跪倒,绛袍如浪,奏折齐举,满堂伏首。

大殿内冷风乍起,金炉中沉香缭绕,竟掩不住那满室冷肃。

朱祁钰坐于龙椅之上,衣袍微震,面色苍白如纸。他并未立刻作答,只是静静听着这群自诩忠谏的大臣口中吐出一字字锋利如刀的言语,直刺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妖妃、不祥之子、天下易主……”

这些字眼仿佛有形的毒蛇,缠绕他耳畔,啃噬他心魂。他想起杭令薇那日倚在他怀中,轻声告诉他要“忍”,为天下,为苍生,也为腹中孩子。她说得那样柔和,却仿佛已预见今日风暴。

他手指紧扣龙椅,指节发白,骨节微响。他想怒吼,想喝斥,想将这些污蔑斩草除根。可他是皇帝,他不能冲动。

他闭上眼,泪水悄然自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打湿龙袍。他的背脊笔直如剑,却在无声中颤抖。这风雨来的如此之快,之急,如此之狠,竟要以“星象妖言”之名,置她与孩儿于死地。

良久,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眸色如墨,深不可测。

他看着满殿跪伏的大臣,声音低沉,却如铁钩入骨:

“你们说天象凶兆,可有真凭实据?贵妃之腹中骨血,便是我大明之子,是朕的亲骨肉。你们胆敢妄言为妖、为祸,究竟是替天行道,还是最终的目的,是想杀了朕这个皇帝,成全你们口中的‘天命’?”

此言一出,大殿如坠冰窖,无一人敢再开口。

他忽地起身,缓缓走下御阶,一步步踏在丹陛之上,眼中映出众臣低首的模样。他一字一句,森冷如霜:

“此事,朕自会定夺。若再有妖言惑众者,必以欺君之罪,严惩不贷。”

他转身回望,目光遥遥望向殿门之外,那是永宁宫的方向。

她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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