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惊变

朱见济向来好学勤谨,自那日得了心心念念的《古文观止》后,便如获至宝,昼夜捧读,不舍片刻。他稚嫩的脸庞写满专注,双眸如星般熠熠生辉,嘴里轻声诵着文句,仿佛每一个字都能化作金石珠玉,嵌进心田。

可不知从哪日起,他的神情渐渐显出疲惫,眉宇之间失了往日的灵气,常在书卷间伏案许久也不自知。更甚者,身上竟时常瘙痒难忍,他以为不过是春热所致,也未多言,只自顾埋首苦读。

这一日,于谦如常入宫讲学,见小太子神色萎顿,便轻声劝他稍作歇息,然朱见济却摇头道:“少保今日讲到《出师表》,我才不忍错过呢。”

话音未落,他忽觉天旋地转,脸色陡然一白,身子一晃,竟从椅上栽倒在地。

“殿下!”于谦大惊失色,顾不得身份尊卑,立刻俯身将他抱起,只见朱见济面色绯红如火,额间冷汗涔涔,触手滚烫,竟已是高热炙身!

“殿下,快醒醒!”于谦拍着他的脸颊,却只见他紧闭双眸,昏沉不醒。他眉头紧皱,心下一沉,声如震雷:“来人!快,传御医!将太子殿下送回东宫,火速禀告陛下与皇后娘娘!”

外头守候的内侍闻声蜂拥而入,惊慌失措地接过太子。于谦跪坐原地,衣袍微乱,眼中竟泛起一层雾意。他一生经历风浪,纵死不惧,可这一刻,却唯恐失了这颗明珠,一颗肩负万钧希望的大明储君。

而在那书案之上,那本朱见济日日不离的《古文观止》仍静静敞开着,字句古雅,墨香犹在,仿佛不知主人已魂魄迷离,身陷沉疴之中。

乾清宫内,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一地温暖,金碧辉煌的御案上,铺展着一页页手稿,朱祁钰正执笔批注,杭令薇在一旁轻轻翻阅,两人正合力编纂那部新书《大字结构八十四法》。

“你看,小薇,”朱祁钰放下笔,指着那一页端庄笔画,“朕将‘永字八法’中的要领拆解于此,依结构立法,循势成形,简明易懂。不仅见济能循此学书,就连市井之中的孩童,也可据法而成,书字有度,心也有规。”

杭令薇望着他,目中含笑,语声柔婉:“陛下所思,所为,不仅为太子立根,更为黎庶育本。若这书传至民间,普及教化,百姓自可家教其子,文风之兴,便可从幼童启蒙开始。”

朱祁钰笑着点头,半带调侃:“你不是常念叨‘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吗?朕便记下了你这句‘至理名言’,亲手为天下的‘娃娃们’立个规矩出来!”

正言欢间,殿门外忽传一阵急促脚步声,只见成敬失了平日从容,快步奔入殿中,神色惊惶,未及开口便已跪倒叩首:“陛下!皇后娘娘!东宫传来急报——太子殿下突发高热,昏厥于案前,太医已在诊治,望陛下速赴东宫!”

朱祁钰手中毛笔顿时跌落,墨汁飞溅而不觉,眼中骤然失色:“见济......?”

杭令薇一把攥住案边,脸色刹那间惨白如纸,嘴唇颤抖,声音微不可闻:“怎么会……今早他还……”

“速传辇舆,立刻去东宫!”朱祁钰厉声道,披上外袍,已疾步冲出殿门,“快,快带朕去看见济!”

杭令薇紧随其后,眼中泪光浮动,双手不住颤抖,只觉心头如刀绞。乾清宫方才的温暖宁静,如梦幻泡影般在顷刻之间崩塌,御案上那本未完的《大字结构八十四法》被风掀起,页页翻飞,仿佛在为这骤变的命运发出无声的叹息。

东宫内殿,灯火通明,却如临深渊。朱祁钰与杭令薇匆匆赶至,只见殿门前太医令的诸位医官密密麻麻跪成一片,宛若无声的墓碑列阵,神情惶惶,面如土色,谁也不敢率先开口。

朱祁钰一脚踏入,目光一扫,便觉不祥之兆愈发沉重,压得他心口发紧。他厉声问道:“太子如何?现在可还安稳?”

为首的太医瑟瑟发抖,颤声回禀:“启禀陛下……臣等轮番诊脉,却……却未能辨明太子殿下所患何疾。症状反复莫测,高热不退,四肢瘫软,毫无章法可循……”

“你说什么?”朱祁钰骤然拔高了嗓音,眼中迸出怒火,“你们一个个顶着太医的名头,连太子是患何疾都查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怒喝回荡殿内,众太医齐齐叩首,噤若寒蝉。

内殿当中,朱见济安卧榻上,面色绯红,唇色微紫,气息虚弱如丝,额头沁出豆大冷汗,眉宇紧蹙,似在与剧痛抗争。

“济儿……”杭令薇声音哽咽,身子一晃几乎跌倒,幸而贴身宫女及时扶住,她一手紧捂小腹,指尖微颤,腹中微动似有所感,仿佛要提醒她:她不止是母亲,也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

但此刻,她早已顾不得自身的安危,眼眶含泪,几近失声:“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说都已经好起来了吗……不是说一切安稳了吗……”她哽咽着俯下身,泪水止不住地滴落,“太医,求你们,救救太子……救救我的孩子……”

空气仿佛凝滞,殿中唯有低低啜泣与烛火摇曳的声响。

就在此时,内殿一名侍从慌慌张张奔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如蚊鸣却震耳欲聋:“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他……出痘了。”

殿中顿时鸦雀无声,仿若时间在那一瞬间冻结。

“出……出痘?”朱祁钰神色倏然一变,唇角抖动,眼中满是惊骇,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名侍从,“你再说一遍——”

“回陛下,是天花的痘症……太子的胸口、背脊,已经起了痘疹,太医院确诊无误……”侍从低着头,声音如雨打芭蕉般急促,“是天花。”

“轰——”

一声无形的雷霆自脑海炸裂开来,朱祁钰整个人愣在原地,仿佛被利箭射穿了胸膛,片刻后才低低吐出一声:“天花……怎么可能是天花?”

杭令薇听到这两个字时,整个人猛地一震,面色如纸,身子瞬间冷透,连眼泪也似被冻结。那是她最怕听见的两个字,是她从前那个世界最知其凶险、无药可医的病。

她颤声重复了一遍:“天花……不,不……不该是天花……”

她冲进殿内,跪倒在榻前,脸贴着朱见济的手背,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天命若真薄我……为何要夺我骨血?”

朱祁钰垂眸看着妻子、看着儿子,眼底如覆万丈寒冰。他忽然转身,大声怒斥:“传钦天监、传太医院所有副使、传都察院!朕要查——这天花从何而来!从何传入!是偶发?是人为?是谁,要害我太子!”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心头一震,风起云涌的肃杀之意,顿时席卷而来。

风雷骤变,乾清宫内杀气暗涌。

当锦衣卫总指挥战战兢兢地跪倒在朱祁钰御前,双手高举着一封信函时,整个大殿仿佛陷入窒息般的寂静。那封信素白无华,却仿佛浸满了毒液,正是太子染痘前,从书中翻出之物。

朱祁钰缓缓接过信,手指微颤,仿佛捧着一只燃烧的炭火。他展开信纸,只见开头一行字赫然在目:

“皇伯伯问太子殿下安。”

他闭了闭眼,胸腔中的怒意与心痛几欲撕裂般翻涌。他咬紧后槽牙,声音低沉如雷,“这信,是如何送到太子手中的?”

锦衣卫连忙叩首回禀:“启奏陛下,据东宫内侍所言,此信夹藏于一册太子殿下近日常读之书中,随书一并送入东宫书房,太子未曾察觉异样,便自行拆阅。”

“是谁,所为?”朱祁钰眸光如刃,厉声问道。

“尚……尚未查出。”那锦衣卫声音发颤,额头沁出冷汗。

“查!给朕彻查!”朱祁钰声如霹雳,震得在场众人头皮发麻,“不管是谁,无论藏在何处,朕都要将他挖出来、剐骨焚尸——!”

不多时,另一名锦衣卫快步奔来,脸色惨白,跪地道:“启禀陛下,臣等已拷问东宫传书内侍,据其供称,那本书原为清宁宫所送,乃……乃太上皇先前因天花亡故之皇子所用旧物,封皮之下,藏有信函。”

语毕,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朱祁钰浑身一震,脸色由苍白转为铁青,胸口剧烈起伏,他颤声重复:“清宁宫……是她?是孙太后?”

他将信狠狠摔在地上,踉跄几步,几乎站不稳。御医慌忙欲上前搀扶,却被他怒吼一声震退。

“朕的儿子,朕的太子,竟被他们以亡子遗物作诱,染上天花……朱祁镇!你果然还是不肯罢休!”他的眼神中燃起熊熊怒焰,如欲将大殿焚毁,“你口口声声兄友弟恭,却暗藏獠牙,想借天花夺我骨血,夺我江山!”

他的怒火如江海倒灌,久久无法平息,手指骤然一紧,只觉心口仿佛有刀绞般剧痛,猛地踉跄向后,面色骤白如纸。

“陛下!”杭令薇闻讯而至,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惊恐呼唤,“阿钰......你别吓我!”

朱祁钰强撑着站稳,喉间一阵腥甜翻涌,他却生生吞下,眸中血丝尽显:“朕不能倒,朕若倒了,见济怎办?大明怎办?”

他喘息片刻,猛然一拍御案,咬牙切齿:“传朕旨意,封锁清宁宫,禁孙太后足不出户!召锦衣卫、都察院、东厂三方协查此案,凡涉此书入宫之人,无论内侍宫女,全部拿下,严刑审问!”

“谁敢?”

一声凌厉、森寒的女声如冷箭般破空而至,自殿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墨色锦袍的老太后昂然而入,正是孙太后。她步履不急,然每踏出一步,仿佛都踏在众人的心头,乾清宫内的温度陡然冷却数分。

朱祁钰瞳孔紧缩,低声道:“太后……不应在清宁宫中安养,驾临此地,所为何事?”

孙太后冷笑一声,眼角的细纹如霜刀刻痕,“你要查你兄长,要禁你母后,哀家若不来,怎知你要将我们母子往死路上逼?”

朱祁钰紧握衣袖,低沉开口:“太子病重,书中藏密信,线索直指清宁宫与南宫,朕岂能坐视不查?若有人胆敢祸我子嗣,逆我大明之运,便是太后、便是太上皇……也当伏法!”

孙太后冷哼,步步逼近,目光如毒蛇般阴鸷,“朱祁钰,你可莫忘了,你不过是罪奴出身,藩王得位,坐得了龙椅,也换不来真命天子命格。哀家忍你多年,未曾言语,今日你竟敢妄言动我儿?”

“我儿才是真天命,他从小就是这大明的储君!你不过是个暂寄朝堂的寒星,照不了世,也暖不了人心。”

朱祁钰强撑着身形,冷声道:“朕登基五载,修政行德,驱瓦剌,复北地,百姓安泰,天下归心。即便出身藩邸,朕问心无愧!你们母子苟且于南宫,尚妄图逆转乾坤,视国法如泥?”

孙太后目光阴狠,蓦然一字一顿地低吼:“你若敢动他,哀家就敢诅咒你一家不得善终。你的皇后,你的皇儿,都别想活着安然到明天!”

此言如毒箭穿心,朱祁钰气血翻涌,旧疾骤然复发,他口中一甜,一抹鲜血沿唇角蜿蜒而下。杭令薇惊呼一声,踉跄上前,搂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阿钰......求你,你别吓我......”

朱祁钰捂着胸口,剧烈喘息,脸色苍白如纸。他望着孙太后,嘴唇轻颤,喉头发哑:“你们……欺朕……太甚……!”

孙太后却毫无怜悯,走上前来,低头冷笑着贴近他耳侧,语气宛若蛇信穿林:“哀家说过,你生来就是贱命,登基不过是阴差阳错。你可以做皇帝,但永远成不了天子。你有皇后又如何?她腹中那命,哀家要她保得住才算!”

杭令薇泪流满面,紧紧抱住朱祁钰,一手护着腹中胎儿,哽声道:“你怎能如此歹毒……太子还在生死之间……你怎能落井下石?!”

孙太后毫不动容,掸了掸袖角,转身而去:“你若真为那贱种着急,就少查一查吧。为她们母子积点德,或许能保命。”

语罢,她不再回头,步履从容地离开乾清宫,身影宛如笼罩在夜色中的毒蛇,蜿蜒消失在宫墙尽头。

而大殿中,朱祁钰仿佛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瘫倒在杭令薇怀中,双眼血红,喃喃自语:

“朕……一定要护住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天崩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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